第1章 风荷渡

1

建昭十三年的秋雨,没完没了地下。那雨丝又冷又密,把死牢里积年的霉味都沤透了,酿成一种更粘稠、更令人作呕的腐烂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端,也压在心上。

我蜷在牢房最里面角落的干草堆上,那点可怜的干草,早已被渗进来的湿气浸得半潮。数不清第几次了,我麻木地伸出手指,指尖用力划过冰冷粗糙的石壁。石灰簌簌落下,一道新的刻痕,歪歪扭扭地加入旁边那十几道同伴的行列。每划一道,离鬼门关就近一步。户部度支司主事周砚,七品小官,卷入侍郎贪墨大案,成了构陷政敌时随手抛出的弃子。证据?几本被篡改得面目全非的账册,还有几个“人证”的指认,便足够将我钉死在“贪墨同谋”的耻辱柱上,判了个斩立决。圣旨已下,秋后问斩。这潮湿阴冷的死牢,便是我人生最后几个月的容身之所。

隔壁牢房传来几声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像垂死野兽喉咙里卡着的血沫。更远处,偶尔有狱卒皮靴踏过积水地面的黏腻声响,伴随着铁链拖行的哗啦声,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耳膜上。绝望像这牢里的寒气,丝丝缕缕地钻进骨头缝里,冻僵了所有念想。

就在这死水般的绝望几乎要将我彻底吞没时,一缕声音,极其微弱,却像一根淬了火的银针,猝然刺破令人窒息的死寂。

叮咚…叮叮…咚咚…

是琵琶!

那声音太轻、太飘忽,仿佛来自幽冥深处,又像是自己神志昏聩下的幻觉。我猛地坐直身体,侧耳凝神,连呼吸都屏住了。不是幻觉!那乐音细若游丝,断断续续,在牢狱沉重的死寂中艰难地蜿蜒流淌。弹得并不高明,甚至有些生涩的磕绊,但那调子,却是我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是《越人歌》。是谁?在这等死的地方,竟还有心思弹这缠绵悱恻的调子?

一股莫名的冲动驱使着我,挣扎着挪到冰冷的铁栅栏边,双手死死抓住粗糙的铁条,将脸用力挤在缝隙间,极力朝那乐音飘来的方向望去。黑暗浓稠如墨,吞噬着一切,牢廊尽头只有一盏昏黄如豆的油灯,在穿堂的阴风中飘摇不定,将狱卒歪在椅子上打盹的身影拉长成墙上一个扭曲晃动的鬼影。

声音似乎是从更深、更黑暗的角落传来,那里通常是关押重犯或身份特殊之人的地方。

琵琶声停了。

我的心也跟着往下一沉,仿佛那根维系着某种虚幻希望的细线骤然崩断。果然……是幻觉吧。疲惫和寒意再次席卷而来,我颓然地松开紧握铁栏的手,指甲缝里嵌满了冰冷的铁锈和污垢。身体顺着栅栏滑下,蜷缩回那堆散发着霉味的湿草里,骨头缝里都透着刺入骨髓的冷。罢了,一个将死之人,还奢望什么声响,什么人间余韵?

眼皮沉重得抬不起来,意识在冰冷的绝望边缘漂浮。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年,那叮咚的琵琶声,竟然又响了起来!

这一次,它不再那么飘忽,虽然依旧细弱,却带着一种笨拙的执着,顽强地在死寂中重新探出头。叮叮咚咚,磕磕绊绊,竟又把那曲《越人歌》续了下去。那不成调的旋律,像一个迷路的孩子在黑暗里跌跌撞撞地寻找出口,莽撞又可怜。

鬼使神差地,我再次挣扎着扑向栅栏,喉咙里干涩发紧,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谁…谁在那里?”

琵琶声戛然而止。

死牢里只剩下无边无际的死寂,和远处狱卒含糊不清的梦呓。我的心跳在沉寂中擂鼓般震响。就在我以为不会再有回应,刚才的一切不过是自己濒死的幻听时,一个极轻、极细的声音,怯生生地,从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深处飘了出来。

“我…我叫云韶。”

声音稚嫩,带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刚学会鸣叫的雏鸟,对着陌生而危险的世界发出第一声试探。

云韶?这名字陌生得很。皇亲贵胄里,似乎没有听说过哪位金枝玉叶叫这个名字。

“你…为何在此处?”我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浓重的疑惑和一丝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急切,“这地方……”

“我…我住在那边,”那细弱的声音顿了顿,似乎鼓足了极大的勇气,“最里面那间。晚上守门的阿叔会打盹,我…我就溜出来一会儿。”

溜出来?住在死牢最深处?这回答更添诡异。我的心猛地一缩,一个模糊又惊悚的念头浮上心头。

“你究竟是谁?”我追问,声音不自觉地压得更低,带着审视。

黑暗里沉默了片刻。仿佛能听到那声音的主人正在做着激烈的挣扎。然后,那细细的声线再次响起,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微弱,又夹杂着一丝奇异的坦然:

“我…我是父皇的女儿。一个…没人记得的女儿。”她轻轻吸了口气,补充道,“我娘亲…是很多年前,西域进献的舞姬。”

庶出。冷宫。一切瞬间有了答案。难怪会被安置在这死牢深处最僻静的角落,一个被遗忘的皇家血脉,如同角落里无人问津的尘埃。

“那…这琵琶?”我下意识地问出口,喉咙依旧干涩发紧。

“我偷偷学的。”她的声音似乎因为谈论自己熟悉的东西而稍微放松了一点点,“跟着一个老宫人。他说,人死之前,若有人给弹个安魂的曲子,魂灵就不会太痛,走得也安稳些。”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几乎细不可闻,“我…我听见他们说,这里新关了好几个要问斩的大人…所以…”

所以,她每晚溜出来,是为了给将死之人弹奏一曲安魂?给像我这样肮脏的、等死的囚徒?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我的鼻腔,眼眶瞬间灼热起来。长久以来积压的冤屈、恐惧、绝望,还有此刻这荒谬绝伦的处境和这突如其来的、近乎圣洁的怜悯,像汹涌的潮水,瞬间冲垮了我摇摇欲坠的堤防。我死死咬着下唇,铁锈和血腥味在口中弥漫,却无法阻止那股汹涌的热流夺眶而出。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滑过肮脏的脸颊,留下两道冰冷的湿痕。我猛地背过身去,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抽动,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黑暗中,那细细的琵琶声,又小心翼翼地响了起来。依旧是那曲《越人歌》,依旧是磕磕绊绊,不成章法。然而这一次,那不成调的拨弦声,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温柔地抚过我被绝望冻僵的心口。

“周大人,”她轻轻唤了一声,声音穿过冰冷的铁栏和浓重的黑暗,带着一种奇异的抚慰力量,“琴弦…能替你哭的。”

叮咚…叮叮…咚咚…

琴声如泣如诉,在死牢的绝望深渊里,笨拙而坚定地,替我流尽了所有无法言说的眼泪。

2

牢房里唯一的光源,是头顶那方狭小的、蒙着厚厚尘垢的天窗。天光艰难地挤进来,在冰冷的地面上投下一块模糊不清的惨白亮斑。这亮斑的位置,便是我日复一日揣度时辰的唯一依据。当它缓慢地挪移到墙角某块凸起的石砖上时,夜晚便不远了。

而夜晚,成了这死牢里唯一的期盼。

云韶的琵琶声,像一道微弱却执拗的光,在每个沉沉的暗夜里准时亮起。她依旧生涩,但《越人歌》已能勉强弹得连贯。有时,她会试探着拨弄几个别的音调,不成曲,只是些零碎的声响,如同她小心翼翼递过来的只言片语。她告诉我冷宫窗台那只跛脚麻雀今天又来了,啄走了她省下的半块硬馍;告诉我夜里风穿过废弃宫殿破洞时的呜咽,像极了她娘亲哼过的、早已记不清调子的歌谣;告诉我御花园里那株最老的梅树,听说今年雪下得早,不知是否已结了花苞……她的世界,狭窄得只剩下这些微小的、无人关注的片段,却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干净。

我隔着冰冷的铁栏,背靠着粗糙的石壁,在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里静静听着。心口那块被冤屈和恐惧冻得坚硬的冰,在那细弱琵琶声和琐碎絮语中,悄然裂开了一丝缝隙。

“殿下,”我忍不住开口,声音在死寂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长久未开口的沙哑,“冷宫…也这般寒凉么?”话一出口,我便有些后悔。这问题,对一位公主而言,无论处境如何,终究是冒犯。

琵琶声顿了一下。黑暗中传来她极轻的吸气声,随即是布料摩擦的窸窣声。

“周大人,给。”一只苍白瘦弱的手,从隔壁牢房栅栏的缝隙里努力地伸了过来,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她竟挪到了与我相邻的牢房?那只手上,紧紧攥着一个巴掌大的粗陶小罐。

我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手去。指尖触碰到她冰凉的手背,两人都如受惊般微微一颤。粗陶罐落入我掌心,沉甸甸的,带着一丝奇异的、略带辛辣的微温。

“是姜膏,”她的声音细细传来,带着点窘迫,“我…我用攒下的炭火烤的姜块,捣碎了,混了点粗盐。冷的时候,挑一点含在嘴里,能…能暖和一些。”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些,“冷宫的墙薄,风比这里…还要透骨些。”

我捏着那小小的陶罐,粗糙的陶壁硌着掌心,里面那点微末的姜膏,却像捧着一簇小小的火苗。暖意顺着掌心蔓延开,一路烧进冰冷的肺腑。我小心翼翼地挑了一点放进嘴里,辛辣的味道瞬间在舌尖炸开,带着粗盐的咸涩,霸道地驱散了满口的霉味和绝望。一股热流从喉咙直冲上头顶,激得眼眶再次发热。

“多谢…殿下。”我的声音哽住了。堂堂七尺男儿,竟要靠一个被遗忘在冷宫深处的小姑娘,用这样卑微的方式取暖。

“别叫我殿下,”她忽然急促地打断我,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恐慌的抗拒,“叫我云韶就好。”琵琶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曲调更加零碎,暴露了她内心的慌乱,“这里…没有殿下。”

我默默含化着那点辛辣的姜膏,沉默良久。黑暗是最好的掩护,遮掩了彼此的神情,却让声音和气息变得异常清晰。

“云韶,”我轻轻唤出这个名字,舌尖仿佛还残留着姜的辛辣,“你的手…似乎好了些?”

琵琶声又顿住了。片刻,她才低低“嗯”了一声,带着点不易察觉的羞怯:“前些日子…不小心碰伤了指头,怕弹得难听,惹你心烦。”

碰伤?我心下微沉。冷宫的日子,一个无依无靠的庶出公主,所谓的“碰伤”,恐怕没那么简单。但我没有追问。

“不会,”我立刻道,声音在黑暗中异常清晰,“你的琵琶声…是我在这里,唯一能听见的人间声响。”

琵琶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流畅了许多,甚至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细微的欢快。

日子就在这黑暗中的琵琶声和只言片语里,一天天地捱过去。那方天窗投下的光斑,无声地记录着死亡的倒计时。然而,不知何时起,那蚀骨的绝望竟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潜下来的、近乎平静的等待。等待夜晚,等待那不成调的琴声,等待那只冰凉小手递过来的、带着姜辣味的一点点暖意。

直到那个夜晚,一切悄然改变。

那晚的琵琶声停了许久,黑暗中只有彼此轻浅的呼吸。我靠着墙,闭着眼,困意如潮水般袭来。就在意识即将沉入混沌之际,一阵极力压抑的、细微的抽泣声,如同蛛丝般颤颤巍巍地飘了过来。

是云韶!

那声音断断续续,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喉咙,又像小兽受伤后躲进巢穴里独自舔舐伤口的呜咽。我瞬间清醒,心被那压抑的哭声狠狠揪紧。

“云韶?”我试探着低声唤她,声音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怎么了?”

抽泣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扼住了喉咙。黑暗中只剩下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声,带着极力掩饰却掩饰不住的恐慌。

“没…没什么。”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颤抖得不成样子,“我…我没事,周大人。你…你快睡吧。”

这欲盖弥彰的回答让我更加确定。她必然是受了委屈,很大的委屈。

“云韶,”我放缓了声音,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持,“告诉我。”

黑暗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开口。然后,一声极力压抑的、破碎的呜咽猛地泄了出来,紧接着是更多无法控制的抽泣。

“是…是皇后娘娘宫里的嬷嬷…”她哽咽着,断断续续地说,“她们…她们说我娘亲是狐媚子,说我…说我也是下贱胚子…抢走了她们晾晒的…几根不值钱的丝线…就…就用藤条抽我的手…”她再也说不下去,只剩下破碎的、令人心碎的哭泣声。

一股冰冷的怒火瞬间烧遍我的四肢百骸!藤条!抽在公主的手上!就因为几根丝线?就因为她们母女卑微如尘?那双手,那双每晚为我弹奏琵琶、递来姜膏的手!

“伤在哪里?给我看看!”我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怒意和命令的口吻。身体早已先于意识,猛地扑到铁栅栏边,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脸紧紧贴在缝隙上,徒劳地想要穿透那无边的黑暗,看到她的状况。

我的举动似乎吓到了她。抽泣声立刻止住了,黑暗中传来她惊慌失措的吸气声。

“不…不用的,周大人!”她急急地拒绝,声音带着慌乱,“真的…真的不严重…”

“云韶!”我打断她,声音低沉而坚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手,伸过来。现在。”

黑暗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她急促而慌乱的呼吸声。我能想象她此刻的挣扎和恐惧。时间仿佛凝固了。就在我以为她会退缩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衣物摩擦的窸窣声响起。

一只苍白纤细的手腕,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隔壁牢房栅栏的缝隙里伸了出来。那手腕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在浓重的黑暗里,像一截脆弱的玉。

借着远处那盏飘摇油灯投来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微光,我终于看清了。

那本该是抚琴弄弦的纤纤玉手,此刻却布满了一道道青紫色的、高高肿起的棱子!横七竖八地交错在手背和小臂上,狰狞刺目。有几道甚至破了皮,渗出暗红的血丝,凝结在惨白的皮肤上,像一条条恶毒的蜈蚣。

我的呼吸猛地一窒!一股尖锐的痛楚和滔天的愤怒瞬间攫住了我的心脏,比任何酷刑加身时都要来得猛烈!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上了头顶,烧得我眼前发黑!那群畜生!

几乎是出于本能,我的手不受控制地伸了出去,穿过冰冷的铁栏缝隙,小心翼翼地、用尽毕生所有的轻柔,轻轻覆上了那布满伤痕的手腕。指尖触碰到她冰凉肌肤上滚烫肿胀的伤痕边缘时,两人都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她的手腕在我掌心下僵硬着,微微发抖,却没有立刻缩回去。那细腻皮肤下脆弱的脉搏,在我指腹下狂乱地跳动,如同受惊的雀鸟。

“疼吗?”我的声音哑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滚烫的砂砾里磨出来。

她没有回答,只是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细弱的抽噎。

那一刻,什么君臣纲常,什么身份悬殊,什么将死之囚的绝望,统统被这赤裸裸的残酷现实碾得粉碎!在这不见天日的深渊里,她只是一个被肆意欺凌的孤女,而我,只是一个同样被碾入泥泞、却无法容忍眼前这暴行的男人。

一股从未有过的、强烈的保护欲,如同沉寂多年的火山,在我濒死的躯壳里轰然爆发!我握着她伤痕累累的手腕,那纤细的脆弱感像针一样扎进心里。黑暗中,我闭上眼,感受着她肌肤的冰凉和伤痕的滚烫,感受着她脉搏的狂跳,也感受着自己胸腔里那颗重新被愤怒和某种更强烈情感点燃的心脏,正沉重而有力地搏动。

死?不。在亲眼看到这些伤痕之前,或许可以。但现在,不行。为了这琵琶声,为了这点姜膏的暖意,为了这手腕上触目惊心的伤……我得活下去。必须活下去。

3

那方狭小天窗投下的光斑,位置挪移得似乎比以往更快了些。秋雨停歇,寒意却愈发刺骨,昭示着行刑之期步步紧逼。然而,一股沉寂已久的力量却在我体内悄然复苏。活下去的念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灼热。

转机,来自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大理寺少卿,沈巍。他曾是我在翰林院修书时的同窗,为人方正,有几分书生意气的迂腐,但骨子里存着读书人的良知。他来看我,隔着铁栏,眉头拧成一个死结,脸上是毫不掩饰的痛惜。

“周兄,此案疑点重重!”他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我暗中翻查过卷宗,那几本指证你的关键账册,墨色、纸页新旧不一,分明是后期拼凑篡改!那几个指认你的胥吏,口供也前后矛盾,漏洞百出!这分明是构陷!”

他带来的消息如同黑暗中劈下的一道闪电!我猛地抓住铁栏,指关节因用力而泛白:“沈兄!账册!若能找到原始账册对质,或能找到篡改的痕迹,便是铁证!”

沈巍重重一叹,脸上布满阴霾:“难!难如登天!户部库房重地,守卫森严。那关键的原始账册,恐怕早已被他们销毁,或藏在…最不可能的地方。”

最不可能的地方?我脑中念头飞转。户部账册…宫中最不可能存放账册的地方…皇后宫中!念头一起,我立刻想起云韶曾无意中提及,她在皇后宫中见过几本“厚厚的、画满红黑杠杠的册子”,还被嬷嬷呵斥不该乱看。

“沈兄!”我压低声音,每一个字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或许…有一线生机!我需要你帮我做一件事……”

我将计划和盘托出,重点在于沈巍需要设法在某个特定的、守卫可能松懈的时辰(比如宫宴之时),制造一点不大不小的动静,引开皇后宫外的一部分守卫视线。而最关键的一步——潜入皇后寝宫寻找原始账册,则需要一个能自由出入宫廷深处、却又不引人注目的“影子”。

沈巍听完,脸色变幻不定,最终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周兄,此计…太过凶险!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我已在万劫不复之中!”我盯着他,眼中是破釜沉舟的火焰,“沈兄,求你给我一个翻盘的机会,也…给一个无辜之人一条生路!”我意有所指,但此刻无法明言。

沈巍沉默良久,目光在我布满血丝的眼睛和死牢的阴森背景间逡巡,最终,他用力地点了点头,拳头砸在铁栏上:“好!我沈巍,陪你赌这一把!为了公理,也为了同窗之谊!”

计划定在三日后的宫宴之夜。那晚,宫内丝竹喧天,灯火辉煌。死牢深处,却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紧张。

我紧贴着冰冷的墙壁,竖耳倾听着外面的一切动静。远处宫宴的喧嚣隐隐传来,更衬得牢内死寂如渊。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拉得无比漫长。汗水浸湿了后背的囚衣,黏腻冰冷。

终于,一阵极其轻微、如同狸猫踏过落叶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了隔壁牢房的栅栏外。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云韶?”我压低声音,气息不稳。

“是我。”黑暗中传来她细弱却清晰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却奇异地有种沉静的意味。她来了!

一阵铁链极轻的碰撞声响起,是她在小心地打开牢门。然后,是布料摩擦地面的细微声响——她正匍匐着爬过来!她所在的牢房在最里侧,与我们这些重犯区隔着一道厚重的铁门,但那铁门下,有一道狭窄的、仅供倒污物的缝隙。她竟然要从那肮脏的缝隙里爬过来!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几乎无法呼吸。无法想象,一个金枝玉叶的公主,为了一个死囚的渺茫希望,竟要钻过那样的地方!

“你…小心!”我的声音干涩发紧。

黑暗中传来她压抑的、带着吃痛的低哼,还有身体蹭过冰冷粗糙地面的声音。那过程短暂又漫长。终于,一只冰凉的小手,带着灰尘和一丝淡淡的腥臊气,摸索着抓住了我伸在栅栏缝隙外的手腕。

“拿到了!”她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喘息和一丝激动,“我…我找到了!”

她松开我的手,紧接着,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长方状硬物,被塞进了我的手中。入手沉甸甸的,正是账册!油布上还残留着她掌心的冷汗和爬行时沾染的污迹。

“云韶…”我紧紧攥住那救命的账册,心头翻涌着千言万语,却哽在喉头,只化作一声低沉的呼唤。感激?愧疚?心疼?复杂的情感如同沸水般翻腾。

“沈大人说…他会去查证,让你…千万小心。”她急促地交代完,便传来窸窣的声响,她又开始往回爬了。

“等等!”我猛地伸手,穿过栅栏缝隙,试图抓住什么,却只触碰到她飞快缩回的衣角。我摸向怀中,那里有我入狱前贴身携带的唯一“干净”的东西——一方素白的旧手帕。我毫不犹豫地将它塞了出去。

“拿着!擦擦手…快走!”

黑暗中,她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飞快地接了过去。“嗯!”一声轻应后,窸窣的爬行声再次响起,渐渐消失在黑暗深处。

我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将那包着油布的账册死死按在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抱着唯一的浮木。鼻尖似乎还萦绕着她爬行时带来的、那混合着尘土的淡淡腥气,还有…她身上一丝极淡的、清冽的气息,如同雪后初绽的寒梅。

4

沈巍没有辜负我的信任,也没有辜负云韶的冒险。原始账册如同照妖镜,让那几本精心炮制的伪证瞬间现了原形。墨迹的新旧、纸张的纹路、骑缝章的细微差异……在铁证面前,构陷者哑口无言。大理寺雷厉风行,重新彻查,真正的蠹虫被揪出,我这个七品小官,终于在鬼门关前捡回了一条命。

走出死牢的那天,久违的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空气里没有了腐臭味,只有深秋清冽的寒意。我贪婪地呼吸着,感受着自由的气息灌入肺腑,每一个毛孔都在颤栗。然而,心头却没有预想中的狂喜,只有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沉甸甸的、无法排遣的牵挂。我下意识地回头,望向那深不见底的、吞噬了无数生命也孕育了一段奇缘的黑暗甬道。云韶…她此刻还在那冰冷的角落吗?

官复原职的圣旨很快下来。户部度支司那间小小的值房,桌椅依旧,案牍如山,只是蒙了厚厚一层灰。同僚们看我的眼神复杂难辨,有同情,有疏离,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毕竟,一个能从死牢里爬出来的人,总归带着点不祥的意味。

我无心应酬,也无力去分辨那些目光。冤屈洗刷了,官位回来了,可心却像缺了一块,空落落地悬在那里。死牢里那不成调的琵琶声、那辛辣的姜膏、那布满伤痕的手腕、那黑暗中递过来的油布包裹…如同烙印般刻在心头。我成了“周大人”,却无比清晰地知道,那个在深渊里递给我一缕微光的女孩,依旧深陷在另一个名为“宫廷”的牢笼里,无声无息。

我试图打听她的消息。冷宫庶出的公主,如同皇家刻意遗忘的尘埃,关于她的信息少得可怜。偶尔从几个积年的老太监口中,也只零星拼凑出一点:她娘亲早已病故多年,她独自在冷宫僻静一隅长大,形同幽禁。皇后对她视若无睹,宫人们更是轻贱。

每一次打探,都像在心上剜一刀。她在那个地方,过的是怎样的日子?那晚之后,她是否平安?手上的伤好了吗?有没有再被刁难?这些问题日夜啃噬着我。

一个飘着细雪的午后,我借口核对宫中用度,终于寻到了一个机会,踏入那片被遗忘的宫苑。绕过几重荒废倾颓的殿阁,穿过一片枯死的梅林,在一堵斑驳的高墙下,我看到了那扇小小的、几乎被藤蔓完全遮蔽的角门。门扉紧闭,寂静无声,如同坟墓。

寒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脸上,生疼。我站在门外,望着那扇紧闭的门,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料,看到里面那个瘦弱的身影。咫尺天涯,莫过于此。我解下腰间一个沉甸甸的荷包——里面是我仅剩的俸银,还有几块托人从宫外买来的、上好的金疮药和蜜饯——小心翼翼地塞进门缝深处。

“云韶…”我对着紧闭的门扉,无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声音消散在呼啸的寒风里。心口像是被冰锥刺穿,冷得发痛。我站了许久,直到暮色四合,冰冷的雪覆满了肩头,才僵硬地转身离开。身后那扇门,始终紧闭,如同她深锁的命运。

日子在按部就班中滑过,表面平静无波,内里却暗流汹涌。我更加沉默,埋首于枯燥的账册数字之中,试图用无尽的公务麻痹自己。直到那一天。

那是腊月二十三,小年夜的前夕。宫中的气氛却比往年更加凝重肃杀。一个爆炸性的消息如同惊雷,瞬间传遍了六宫,也狠狠砸在了我的心上:

和亲!

西北的狄戎部落新王继位,遣使来朝,言辞傲慢,索求甚巨。为求边塞一时安宁,朝廷决定和亲。而被选中的,正是那位被遗忘在冷宫深处、无人问津的庶出公主——云韶。

“听说了吗?就是那个生母卑贱的…叫什么来着?哦对,云韶公主!”

“啧,也算是她的‘造化’了,总比老死冷宫强吧?”

“强什么呀!那狄戎王都六十多了!听说性情暴虐,前几个王妃都…”

“嘘!慎言!横竖是圣上的旨意…”

值房外几个小太监的窃窃私语,像淬了毒的针,密密麻麻扎进我的耳朵里。我手中的笔“啪”地一声折断,墨汁在摊开的账册上洇开一大团绝望的污迹。

狄戎王!六十老叟!性情暴虐!这些字眼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尖叫!眼前瞬间闪过她苍白的面容,布满伤痕的手腕,黑暗中递给我账册时那微微颤抖的指尖……不!绝不能是她!

一股冰冷的、足以焚毁理智的怒火和恐惧瞬间席卷全身!我猛地站起身,撞翻了身后的椅子,在几个小太监惊愕的目光中,踉跄着冲出了值房。寒风如刀,刮在脸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咆哮:阻止它!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我像疯了一样,在偌大的皇城里奔走。求见恩师?恩师闭门谢客。试图联络沈巍?沈大人已被派往外地查案。我甚至想过去叩宫门,去跪求那九五之尊的怜悯!然而,冰冷的现实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一个七品微末小官,人微言轻,在这关乎“国策”的大事面前,我的声音,微弱得连尘埃都不如!我的奔走呼号,在森严的宫规和冰冷的权力面前,如同蚍蜉撼树,徒劳无功,只换来一道道漠然的眼神和无声的驱逐。

巨大的无力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我淹没、冻僵。我失魂落魄地回到那间冰冷的值房,瘫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映照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一片虚假的祥和。那琵琶声,那姜膏的辛辣,那黑暗中她细弱的呼吸…所有的记忆碎片,在这绝望的时刻,无比清晰地涌现出来,最终汇聚成她手腕上那一道道狰狞的青紫棱子。

保护她吗?周砚,你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你甚至无法让她免于藤条的抽打!如今,你又如何能将她从这皇权与蛮夷交易的血盆巨口中夺回?

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掏空,只剩下一个巨大的、冰冷的黑洞,呼啸着吞噬掉所有的光和热。

5

腊月二十六,黄道吉日,宜远行。

天色未明,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皇城。朱雀门外,送亲的队伍已整肃完毕。沉重的车驾,鲜艳刺目的红绸,肃杀的仪仗,沉默的宫人,还有那一队队铠甲鲜明、神情漠然的禁军护卫。空气凝滞,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混合着脂粉香与铁锈味的沉闷气息。

我穿着最低等的、毫不起眼的杂役号衣,脸上刻意涂抹了尘土,混杂在队伍最末端负责搬运嫁妆箱笼的仆役之中。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冰冷沉重。我的目光死死锁着队伍最前方那辆被严密拱卫的、装饰着繁复金红鸾鸟纹饰的华丽马车。

厚重的锦缎车帘低垂,隔绝了内外,也隔绝了我所有的视线。但我能感觉到,她就在里面。像一件被精心打包、送往遥远异邦的贵重货物。

“起——行——!”

礼官尖细的唱喏划破沉闷的空气。鼓乐声起,沉闷而单调。庞大的队伍如同一条色彩斑斓却死气沉沉的巨蟒,缓缓蠕动起来,碾过皇城根冰冷的石板路,朝着西北的方向,朝着那名为“和亲”的深渊。

我低着头,混杂在仆役队伍里,麻木地迈着步子,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炭火上。寒风卷起尘土,扑打在脸上。耳朵里充斥着车辕的吱嘎声、马蹄的嘚嘚声、甲胄的碰撞声……还有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沉重得如同擂鼓的跳动声。咚…咚…咚…每一声都在倒数着距离。

队伍一路向西,行经之地,百姓们被驱赶在道路两侧,麻木或好奇地张望着这皇家盛事。偶尔有零星的议论飘入耳中,无非是“公主和亲,福泽边民”、“天家恩德”之类的陈词滥调。我听着,只觉得刺耳又讽刺。

连续几日的跋涉,队伍进入了荒凉的陇西道。地势渐高,朔风愈发凛冽如刀,卷起砂砾,打在脸上生疼。两侧的景色也从零星的村落农田,变成了连绵起伏、植被稀疏的黄土塬。人烟稀少,天地间一片萧索的枯黄。送亲队伍的气氛也变得更加压抑沉闷,护卫们的警惕性似乎也因长途的疲惫和环境的荒凉而有所松懈。

时机,就在眼前。

第五日黄昏,队伍行至一处名为“风陵渡”的险要之地。湍急浑浊的黄河水在此拐了一个巨大的弯,岸边是连绵数里、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芦苇荡。寒风掠过,一人多高的芦苇丛发出连绵不绝的、如同呜咽般的哗哗声响。渡口简陋,仅有一条破旧的栈桥伸向浊浪翻滚的河面。

天色将暗未暗,渡口边停泊着几艘等待的破旧渡船。队伍不得不停下休整,等待明日天亮再渡河。车驾、仪仗、护卫、仆役混杂在一起,在渡口狭小的空地上显得有些混乱。人喊马嘶,疲惫和烦躁在空气中弥漫。

我缩在仆役堆的角落里,目光如同鹰隼般扫视着周围。护卫们忙着安营扎寨,喂马饮水,注意力分散。那辆华丽的鸾车停靠在靠近芦苇荡边缘的位置,几个负责看守的宫女太监也缩着脖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低声抱怨着。

就是现在!

我猛地从怀中掏出早已准备好的、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火折子和一小罐灯油——这是几天前在驿站伙房顺手牵羊所得。借着人群的掩护,我悄无声息地溜到堆放嫁妆箱笼的临时区域边缘。这里紧挨着几辆装载草料的马车。刺鼻的草料味掩盖了我身上的气息。

嗤啦!

火折子猛地擦亮,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我毫不犹豫地将灯油泼洒在干燥的草料堆上,迅速将火折子凑了上去!

轰!

干燥的草料遇火即燃!橘红色的火焰猛地腾起,贪婪地舔舐着空气,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瞬间升腾而起!

“走水了!走水了!”尖锐凄厉的呼喊如同炸雷,瞬间撕裂了黄昏的宁静!

“草料车烧起来了!快救火!”

“保护公主车驾!远离火源!”

“水!快拿水来!”

整个渡口瞬间炸开了锅!人仰马嘶,惊恐的呼喊、杂乱的脚步声、泼水声、马匹受惊的嘶鸣声……彻底搅乱了原本就混乱的局面!火光冲天,浓烟弥漫,将昏暗的天色映照得一片诡异昏红!

混乱,正是最好的掩护!

我如同鬼魅般,借着浓烟和人影的遮蔽,压低身形,以最快的速度冲向那辆孤零零停在芦苇荡边缘的鸾车!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几乎要破膛而出!近了!更近了!我已能看到车帘的纹路!

“什么人?!”一个离鸾车最近的太监似乎发现了不对劲,惊疑地叫喊出声。

来不及了!我猛地扑到车辕旁,一把扯开厚重的锦缎车帘!

昏暗的光线下,一张苍白得毫无血色的小脸惊愕地抬了起来。她穿着繁复沉重的嫁衣,金线绣成的凤凰在火光映照下反射着刺目的光。头上沉重的凤冠压得她脖颈微弯。那双曾经在黑暗中映着琵琶微光的眼睛,此刻写满了惊恐、迷茫,还有一丝难以置信的恍惚。

是云韶!

“跟我走!”我低吼一声,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朝她伸出手。

她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我涂满尘垢的脸上,那惊恐和迷茫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被一种更复杂、更汹涌的情绪取代!惊愕、狂喜、难以置信,还有…一种近乎悲壮的、不顾一切的释然!

没有丝毫犹豫!她甚至没有去管那沉重的凤冠,双手猛地提起繁复碍事的裙裾,像一只终于挣脱牢笼的鸟儿,毫不犹豫地将那只冰凉的小手,重重地、死死地,放入了我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冰冷与滚烫交融!

“走!”我低喝一声,猛地将她从车中拽出!

就在我们落地的刹那,混乱中已有反应过来的禁军发现了异常!

“不好!有人劫车!”

“公主!拦住他们!”

“放箭!快放箭!”

尖利的呼喝和弓弦绷紧的嗡鸣声自身后传来!

我拉着云韶,用尽全身力气,一头扎进了那片无边无际、如同金色海洋般的芦苇荡!一人多高的枯黄芦苇疯狂地抽打着我们的身体、脸颊,脚下是泥泞的湿地和盘根错节的根茎。尖锐的芦叶边缘划破了皮肤,火辣辣地疼。身后,箭矢尖锐的破空声“嗖嗖”地追射而来,狠狠钉入身边的芦苇杆,发出沉闷的“咄咄”声!

“低头!快跑!”我死死攥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后,在芦苇丛中跌跌撞撞地亡命奔逃。泥水飞溅,呼吸灼痛如同火烧,肺叶像要炸开!身后追兵的呼喝声、脚步声、芦苇被大片踩倒的哗啦声,如同跗骨之蛆!

就在一支冰冷的箭矢几乎擦着我耳畔飞过的瞬间,斜刺里猛地冲出一匹通体漆黑、只有四蹄雪白的骏马!马背上,一个穿着驿卒服色、面容被风霜刻得粗糙的汉子,正是沈巍提前为我安排的接应之人!

“上马!”汉子低吼一声,猛地勒住缰绳,黑马人立而起!

生死关头,潜力爆发!我奋力将云韶托上马背,随即自己也拼尽全力翻身上去,坐在她身后。

“驾!”我狠狠一夹马腹!

黑马一声长嘶,如同离弦之箭,载着我们两人,朝着芦苇荡更深处、朝着那浊浪翻滚的黄河岸边,疯狂冲刺而去!密集的箭矢追射着,钉在马蹄扬起的泥泞里。风声在耳边呼啸,芦苇的海洋被疾驰的骏马破开一条逃生的通道!

终于,浑浊咆哮的黄河水出现在眼前!岸边,一条仅容一人一马的破旧小舟,正被汹涌的浪涛拍打得上下颠簸。一个老艄公,裹着厚厚的羊皮袄,如同泥塑般蹲在船头。

追兵的呼喝声和马蹄声已近在咫尺!

“跳!”我抱着云韶,几乎是滚落下马背,踉跄着扑向那条在风浪中飘摇的小舟!

老艄公默不作声,伸出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一把将我们拽上船。竹篙猛地一点岸边岩石,小船如同离弦之箭,瞬间被湍急浑浊的黄河激流裹挟着,冲离了河岸!

“放箭!射死他们!”岸上追兵气急败坏的怒吼被巨大的浪涛声瞬间吞没!

冰冷的、带着泥沙腥味的浪花劈头盖脸地打来,小舟在汹涌的浊浪中剧烈颠簸,如同狂风中的一片枯叶,随时可能倾覆。云韶浑身湿透,繁复沉重的嫁衣吸饱了冰水,紧紧贴在身上,冷得她牙齿咯咯作响,脸色惨白如纸。她紧紧抓着船舷,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身体随着小船的每一次起伏而剧烈摇晃。

我死死将她护在怀里,用身体挡住大部分袭来的浪涛和寒风。目光死死盯着对岸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模糊不清的、同样茂密无边的芦苇荡。那是唯一的生路!

小舟在狂暴的黄河水中挣扎沉浮,老艄公沉默着,黝黑的脸上沟壑纵横,只有一双眼睛锐利如鹰,紧盯着水流,竹篙左撑右点,在惊涛骇浪中硬是稳住了一丝方向。冰冷的河水不断灌入船舱,刺骨的寒意几乎要冻结血液。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小船终于被一股回流裹挟着,狠狠撞上了对岸松软的泥滩!巨大的冲击力让我们三人几乎摔出船去!

“快走!进苇子!”老艄公喘息着低吼,用力将我们推上岸。

我拉着几乎站立不稳的云韶,深一脚浅一脚地扑进对岸那片更加茂密、更加幽深的芦苇荡。身后,隐约传来追兵气急败坏地在河对岸勒马、以及零星箭矢无力地射入河心的声音。黄河的咆哮声,成了我们身后一道天然的屏障。

直到彻底深入芦苇荡的腹地,四周只剩下无边无际、在暮色寒风中呜咽摇曳的枯黄芦苇杆,再也听不到任何追兵的声音,我们才如同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瘫倒在冰冷潮湿的泥地上。

我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喉咙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冰冷的泥水浸透了衣衫,刺骨的寒意直透骨髓。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疲惫欲裂的四肢百骸。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喘息和死寂中,一双冰冷、颤抖的手臂,却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决绝力量,猛地环上了我的脖颈!

我浑身一僵。

怀中的人儿,那身象征皇权与和亲的华丽嫁衣早已被泥水和芦苇的碎屑污损得不成样子,沉重的凤冠也不知何时遗落在了奔逃的路上。湿透的青丝凌乱地贴在苍白冰冷的脸颊上,几道被芦苇划出的血痕格外刺目。然而,那双眼睛,那双曾映着琵琶微光、曾在死牢黑暗中递给我账册、曾在得知和亲时盈满绝望的眼睛,此刻却亮得惊人!

如同被乌云遮蔽了太久,终于挣脱束缚、倾泻而下的月光!

她死死搂着我的脖子,冰冷的额头抵着我的下颌,身体还在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那是恐惧、寒冷和极度激动后的余韵。可她的声音,却穿过急促的喘息,清晰地、带着一种近乎泣血的颤抖和难以言喻的狂喜,在我耳边炸响:

“我的月亮…来接我了!”

每一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狠狠烫在我的心上!

我猛地收紧手臂,将她冰冷颤抖的身体死死嵌入怀中。用尽全身的力气,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融入这劫后余生的冰冷大地。所有的颠沛流离,所有的命悬一线,所有的绝望与挣扎,在这紧紧相拥的瞬间,似乎都找到了归宿。

6

寒风吹过,枯黄的芦苇荡发出连绵不绝的、宏大的呜咽。天边,最后一抹残阳的余烬彻底沉入地平线,深沉的暮色如同墨汁般迅速晕染开来。远处黄河的咆哮声,成了这片无边芦荡唯一的背景。

冰冷的泥水浸透衣衫,刺骨的寒意深入骨髓。怀中的躯体依旧在剧烈地颤抖,像一片在寒风中凋零的叶子。我脱下早已湿透、沾满泥泞的外袍,顾不上刺骨的冰冷,用力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她顺从地蜷缩着,脸颊埋在我的颈窝,滚烫的泪水混着冰冷的泥水,无声地洇湿了我的肩头。

“冷吗?”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手臂收得更紧,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暖和她。

她在我的颈窝里用力摇头,湿漉漉的发丝蹭得皮肤发痒,环抱着我脖颈的手臂却收得更紧,仿佛溺水之人抱住了唯一的浮木。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神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她身体传递出的那种失而复得的巨大震颤,以及一种近乎虚脱的依赖。

“我们…去哪?”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迷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细弱地响起。

去哪?

这三个字像重锤敲在心上。前路茫茫,后有追兵,天地之大,竟无一处可称安稳之地。这无边的芦苇荡能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朝廷震怒之下,海捕文书恐怕很快便会撒遍州县。我们如同惊弓之鸟,每一步都踏在深渊边缘。

“先离开这里。”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低沉而坚定,试图给她一点微弱的支撑,“往南,远离官道,往人迹罕至的地方走。总有…容身之处。”

她在我怀里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再多问,只是更紧地依偎过来,将所有的信任都交付在这冰冷的怀抱里。

夜色如墨,彻底笼罩了天地。我们互相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迷宫般的芦苇荡中艰难跋涉。脚下是深陷的淤泥和盘根错节的芦苇根,每一步都异常吃力。冰冷的河水浸透了鞋袜,寒气顺着脚底直往上钻。黑暗中,只能依靠模糊的星光和直觉辨别方向。芦苇丛中不知名的夜鸟发出凄厉的啼叫,更添几分阴森。

不知走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得失去知觉,只是机械地向前挪动。就在筋疲力尽、几乎要瘫倒在泥泞中时,前方浓密的芦苇丛似乎稀疏了一些。隐隐约约,有微弱的光亮透了过来,伴随着几声极低的、模糊的犬吠。

有人家?

我的心猛地一紧,下意识地将云韶护在身后,警惕地停下脚步。在这荒僻的河滩野地,任何一点人烟都可能是救赎,也可能是新的陷阱。

“你在这里等着,别出声。”我压低声音叮嘱她,将她安置在一处茂密的芦苇丛后。

她紧紧抓住我的衣袖,黑暗中,那双映着微弱星光的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但还是顺从地点了点头。

我屏住呼吸,如同捕食的狸猫,悄无声息地朝着光亮的方向潜行过去。拨开最后几丛芦苇,眼前的景象让我微微一愣。

那光亮并非来自村落,而是一盏挂在简陋窝棚门框上的、昏黄油灯。窝棚用芦苇和泥巴糊成,低矮破旧,紧挨着一小片被开垦过的河滩地。窝棚前,一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头发花白的老妪正佝偻着身子,就着油灯的光亮,费力地修补着一张破旧的渔网。一条瘦骨嶙峋的老黄狗蜷缩在她脚边。

是看守滩涂的渔婆子?看样子只有她一人。

我心中飞快权衡。追兵的目标是衣着华丽的公主和劫匪,我们此刻衣衫褴褛,满身泥污,形同乞丐。这孤老婆子,或许…可以冒险一试。

我深吸一口气,尽量放轻脚步,从芦苇丛后走了出去。

“谁?!”老妪警觉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在昏黄的灯光下警惕地打量着我,手中的梭子停了下来。脚边的老黄狗也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

“阿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疲惫而可怜,带着浓重的异地口音,“我们是过路的,在河滩迷了路…又冷又饿…想讨碗热水喝,歇歇脚…”我指了指自己满身的泥泞。

老妪眯着眼,上下打量着我,浑浊的目光里充满了审视和疑虑。沉默了片刻,她沙哑地开口:“就你一个?”

“还…还有一个妹子,”我连忙道,“身子弱,走不动了,在前面苇子里等着…”

老妪没再说话,只是又低头看了看我满是泥污、连脚趾都露出来的破鞋,还有被芦苇划得破烂不堪的裤腿。最终,她叹了口气,声音缓和了些:“这鬼地方…进来吧,棚里暖和点。让你那妹子也过来。”

“多谢阿婆!多谢阿婆!”我心头一松,连声道谢,赶紧转身去接云韶。

窝棚里狭小昏暗,弥漫着浓重的鱼腥味、烟火气和潮湿的霉味。一个土灶上架着口破铁锅,里面咕嘟着些看不清颜色的糊糊。老妪指了指角落里一个用稻草铺成的、还算干爽的地铺:“坐吧。锅里是鱼杂野菜糊糊,将就着喝点暖暖身子。”她又瞥了一眼缩在我身后、低垂着头、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云韶,转身在角落一个破木箱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件打着补丁、但还算干净的旧棉袄,递了过来:“给你妹子换上,湿衣裳穿着要命。”

云韶接过棉袄,手指微微颤抖,低低地道了声谢。

老妪不再理会我们,自顾自地坐在灶前的小木墩上,重新拿起渔网和梭子,佝偻着背,在昏黄的油灯下,一针一线地继续她的活计。只有灶膛里柴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和窝棚外呜咽的风声。

我们捧着粗陶碗里滚烫的鱼杂糊糊,那浓重的腥味和野菜的苦涩味混合在一起,实在称不上可口。但滚烫的温度顺着食道滑下,驱散着四肢百骸的寒气,已是无上的美味。云韶小口小口地喝着,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跳跃的油灯光线下,投下两小片疲惫的阴影。

“阿婆,”我放下碗,试探着开口,“这附近…可有能落脚的地方?我们兄妹…想找个僻静处,安顿下来。”

老妪手中的梭子顿了顿,头也没抬,声音沙哑:“安顿?这兵荒马乱的年月,哪里安顿去?”她抬起浑浊的眼,目光扫过我们,“看你们的样子,也不是寻常落难的。老婆子我活了这么大岁数,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她低下头,继续补网,“沿着这河滩往南再走二十几里,有个叫‘野鸭荡’的水洼子,连着几片大湖。那边芦苇更深,湖荡子里零星有些打鱼采藕的人家,也有像我这样的孤老婆子守着几亩薄田。地方偏,官府的人懒得去…只要肯下力气,饿不死。”

野鸭荡…打鱼采藕…孤老婆子…

我默默记下这个名字,心头涌起一丝微弱的希望。“多谢阿婆指点。”

老妪不再言语,只有梭子穿过网眼的细微声响在小小的窝棚里回荡。

夜更深了。窝棚外风声呼啸。我们蜷缩在角落的稻草铺上,身上盖着老妪给的一条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旧棉絮。云韶紧紧依偎着我,身体终于不再剧烈颤抖,呼吸也渐渐平稳下来,似乎累极了,沉沉睡去。

我睁着眼,望着窝棚顶棚垂下的、被油烟熏得漆黑的芦苇杆,毫无睡意。老妪的话在耳边回响。前路依旧荆棘密布,如同这无边的黑夜。但怀中这真实的、温热的、带着安稳呼吸的触感,却像定海神针般锚定了我的心神。

月光接住了坠落的星子。

无论前方是更大的风浪,还是暂时的宁静,无论这偷来的时光是长是短,至少此刻,她在我怀里。我们活着,在一起。这就够了。

我轻轻收拢手臂,将她冰凉的手指更紧地握在掌心,仿佛握住了整个冰冷世界里唯一的暖意和勇气。然后,在这陌生渔婆破旧的窝棚里,在浓重的鱼腥味和灶火的暖意中,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未知的笼罩下,我也缓缓闭上了眼睛。

窝棚外,黄河之水依旧不知疲倦地奔流咆哮,裹挟着泥沙,冲向不可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