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雨蚀蔷薇(上)

维生设备单调的电子音节如同冰冷的钻头,持续不断地凿击着无意识的黑幕。

“滴…滴…滴…“

这规律的、不带任何情绪的声响是沈蔷沉沦于深渊后的唯一浮标。她的意识如同被狂风摧残的蒲公英种子,散落在记忆与黑暗交织的混沌之中。无法思考,无法移动,甚至连维持“存在”的感觉都已模糊,只剩下一种深沉的、被剥夺一切的虚无感。

不知过了多久。时间在药物的高压统治下失去了意义。

细微的变化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悄然发生。

一丝极其锐利、带着冰冷金属锈蚀气味的冰凉触感,突兀地刺穿了浓稠的黑暗!

是气味。

是气味先回归了。

浓烈刺鼻的消毒剂味道依旧占据主位,混合着残余的乙醚气息。但在这层令人作呕的屏障之下,另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腐败气息如同藤蔓的根须,顽强地钻透进来——极其浓郁的、熟烂的、仿佛被雨水浸泡过后的蔷薇花香!那香气浓得化不开,几乎带着粘稠的质感,却又在最深处透出一股彻底败落、走向朽烂的甜腻恶臭!如同开至极盛后又被疯狂暴雨拍落泥泞、任人踩踏碾碎了的无数艳丽花朵残骸在共同蒸腾散发出的……死亡盛宴的气息!

香!

却带着尸骸腐烂的毒!

沈蔷的胃在虚无中猛烈抽搐!喉咙深处反射性地涌起一股酸涩的灼烧感!但这强烈的感官刺激也如同催化剂,轰然砸开了混沌的壁垒!

嗡鸣!巨大的、高频的、如同无数细针在头骨内部疯狂刮擦的嗡鸣声!以排山倒海之势冲击回来!紧随其后的,是更丰富的感官碎片——冰冷的束缚带勒入皮肤的窒息触感!颈托塑料板边缘摩擦下颚带来的细微刺痛!还有……脚踝深处那被绷带层层包裹的关节里,一种如同无数微小蚁噬的、持续不断的深层钝痛!

视觉如同生锈的门栓,艰难地开启了一丝缝隙。

一线光亮。

极其惨白、刺眼的白光。

头顶,巨大无影灯的金属骨架狰狞地盘踞在惨白的光源周围,如同冰冷的骨爪。过于强烈的光线如同实质的冰针,狠狠刺入她刚刚恢复一丝清明的眼球,带来灼烧般的剧痛和生理性的泪水。视野中一片模糊的白炽光晕,只能勉强分辨出光域边缘几个影影绰绰、穿着淡蓝色或白色工作服的身影轮廓,在白色光海中如同模糊的幽灵般移动。她们的动作迅捷、无声,带着一种非人的效率感,彼此交流全靠极其轻微、几乎无法捕捉的手势和一些单音节的、如同机器内部摩擦发出的低语指令(“钳”、“药”、“记录”、“加压”)。

这里是……那个如同监狱的手术室?还是……另一个刑场?

沈蔷的眼珠极其艰难地在浓稠泪水的包裹中转动了一下,试图聚焦。额角包裹的纱布下传来阵阵钻心的抽痛,每一次心跳都如同锤击在伤口上。但这疼痛也进一步清醒着她的神经。

就在这模糊视野的边缘地带,一条惨白冰冷的走廊在强光映照下延伸出去,尽头是一扇微微开启的厚重防火门。门内一片昏暗,但那缝隙处,却有某种东西吸引了沈蔷涣散的目光。

缝隙内侧。

一束光。

一束极其微弱、却异常稳定的、带着黄昏般暖橘色调的光柱,斜斜地从门缝深处投射出来!

这束温暖得近乎诡异的橘色光芒,在这惨白冰冷的白色地狱中,如同地狱缝隙偶然泄露的一缕阳光!温暖!刺眼!

光柱的边缘……

沈蔷的瞳孔在剧痛与强光刺激下猛烈抽搐!

就在那束暖橘色光柱末端、被光线描摹出的门内昏暗的……墙角阴影里!

一截东西!

极小极小!约莫只有指甲盖大小!安静地躺在地板靠近墙角线的阴影边缘!它本身似乎是深色的,但在那暖橘色光线的侧射下!它的某一个极其狭窄的截面棱角——呈现出了极其锐利的边缘!

那个棱角截面!

在光线下!

反射出了一种……幽深冰冷的……

墨绿色!

如同深潭寒水!如同凝固的松石!如同……某种极其名贵、却被深藏泥淖的……翡翠才能折射出的……一点尖锐到极致的冷绿反光!

这惊鸿一瞥的幽绿冷光如同带着绝对零度的寒气!瞬间洞穿了沈蔷的混沌!将她脑海中那些散落的、浸透恐惧和血色的记忆碎片猛地吸了过去!在旋转坠落的眩晕中炸开!

——

慈善晚宴拍卖台刺目的灯光下!天鹅绒托盘里!那枝被玻璃罩封存!仿佛凝着露水的……祖母绿雕刻而成的……翡翠蔷薇胸针!主持人用戴着白手套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捧起那枚胸针,将它对着光线转动了一下!

“稀世孤品!沈氏家族代代相传的祖物!由缅甸最顶级的玻璃种帝王绿翡翠整料雕成!这永不凋零的蔷薇!见证了两代人……”

胸针底托侧面那行微小的、带着岁月锈蚀痕迹的刻金花体签名!

“MémoireÉternelle”

(永恒记忆)

——

一段毫无关联、却又带着冰冷锁链感的话语碎片猛地撕裂记忆的尘埃!

沈蔷的心跳在维生设备的滴答声中骤然漏了一拍!

胸针……祖物……沈家……蔷薇!

就是它!

那束暖橘光线下反射出的幽绿!就是那块翡翠碎片的颜色!就是那胸针底托镶嵌着铭牌铭文的!那个尖锐棱角的断面所反射出的……

碎片?!

祖传的翡翠蔷薇胸针!在她毫无意识的情况下……碎裂了?!遗落在这个地方?!

这念头如同惊雷!震得沈蔷意识嗡鸣!后背瞬间被冰冷的汗水浸透!那祖物……价值连城!更是……母亲……不!沈家曾经辉煌和血脉传承的象征!怎么会碎?!在哪里碎的?!为什么碎片会在这里?!

她下意识地!用尽所有残存的力量!试图转动僵硬的脖颈!试图看向暖橘光束射出的方向!试图看清门缝深处!那遗落碎片的暖光来源!那里到底是谁?!谁在?!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惊天动地的、如同重物从极高处狠狠砸落在坚实地面的沉闷巨响!猛地从门缝深处、从那道暖橘光线源头的方向轰然传来!

整个地面!连同身下这张坚固异常的金属诊疗床!都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清晰地……向下一沉!如同沉重的地基承受了陨石坠落的冲击!传递出被强大力量瞬间贯穿的……细微震荡!

紧接着!一片刺耳无比的、混杂着物品轰然倒塌、碎裂、玻璃水晶瞬间炸裂成亿万碎片向四周疯狂迸射的恐怖音浪!排山倒海般从门缝内汹涌冲出!裹挟着那束暖橘色的光线剧烈扭曲晃动了几下!仿佛一个温顺的光源在被瞬间发生的巨大暴力彻底摧毁前的最后挣扎!

沈蔷被束缚住的身体本能地狠狠一颤!如同被无形的冲击波狠狠击中!心脏瞬间停跳!巨大的恐惧如同一只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她的肺腑!

发生了什么?!那是什么东西砸下来的巨响?!砸塌了什么?!玻璃和水晶粉碎?!是那个座钟?!那座永远停在三点四十七分的古董座钟被砸毁了?!谁砸的?!

暖橘色的光线在剧烈的震荡中疯狂摇曳,最终彻底熄灭,被门缝后面更加浓稠深重的黑暗吞噬。

巨响之后的死寂,比之前任何时刻都更加凝滞粘稠,如同沼泽里的沥青,带着令人窒息的绝望感。只有门缝深处、那片吞噬了暖光的绝对黑暗中,极其细微的、极其清晰的……“咔嚓”……“咔嚓”……“咔嚓”……

如同什么巨大厚重的布料……或者……皮革?!被人沉重而极其缓慢的……一步一步……碾过地上那些刚刚在巨响中被震散溅落的、坚硬锐利的玻璃碎屑时发出的……令人牙酸头皮发麻的研磨声!

有人在走动!

在玻璃碎片上走动!

沈蔷的血液都要被这声音冻结!每一道缓慢沉重的“咔嚓”声,都如同踩踏在她自己的骨骼之上!带来无法控制的战栗和濒死的窒息感!是谁?!陆野?!韩松?!还是…那个本该在病危中…陆老爷子?!

脚步声似乎……朝着门缝……朝着这间冰冷的手术室……极其缓慢地……越来越近!

一股冰冷彻骨的绝望混合着无法形容的恐惧,如同巨大的阴影,将沈蔷彻底笼罩。她连闭上眼睛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微微开启的门缝边缘,一个极其模糊高大的黑色剪影轮廓……极其缓慢地……如同恐怖的拼图碎片……在那片漆黑的死亡背景中……一点点地……清晰地……

浮现!

脚步声停在了门缝之后。

身影轮廓在黑暗中沉静。

一只戴着某种纯黑色光面丝织物手套的手,缓缓地……缓缓地……从黑暗深处……无声无息地……

搭在了门缝边缘冰冷的不锈钢门框之上!

手指修长。

指甲修剪得异常干净整洁。

手套的质地带着冰冷的非人光泽,如同蛇类的鳞片,光滑,冰冷,能吞噬一切光线与情绪。

这只手只是静静地搭在那里。

但那种无声的压迫感和冰冷的毁灭气息,如同极地的冰川轰然压至!

陆野!

是陆野!

沈蔷的心沉入万丈冰窟!恐惧如同实质扼住喉咙!是他!他毁了座钟?他踩踏着那些碎片走过来了?!他要干什么?!下一个……会是她吗?!

就在沈蔷所有感官都被这只搭在门框上的黑手套攫住、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即将断裂的巅峰!

当所有绝望都凝聚在那个冰冷的门缝剪影!

当她以为那扇沉重的门即将被无声推开!

轰隆——!!!

窗外!

一道惨白巨大到足以点燃整个宇宙的惊天炸雷!在那一瞬间轰然炸开!

将整个空间!连同门外昏暗的走廊!连同这间冰冷的手术室!连同所有角落的阴影!彻底!毫无保留地!照亮如同被投入太阳核心!惨白!炽烈!纤毫毕现!

在这超越了人类感知极限的惨白炽焰中!在手术室惨白顶灯与雷暴强光交织出的、足以刺瞎双眼的光海地狱里!

沈蔷极度放大、被恐惧填满的瞳孔!清晰地倒映出了那扇微微开启的门缝内外——

搭在门框上、被极致雷光照亮到如同精钢般惨厉反光的黑手套旁边!在那道粗壮不锈钢门框上极其隐蔽的、仿佛被反复擦拭摩挲过的……靠近顶端的位置!

几道极其新鲜的、纵横交错的……无比深刻的白色划痕!

这些划痕无比凌乱!带着一种疯狂绝望、歇斯底里的破坏欲所留下的痕迹!而在那些最深的一道划痕末端……一点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眼的……

鲜红的……

油性记号笔涂抹的痕迹!

像是谁在被某种力量强行拖走时……用尽了最后的疯狂!留下的最后印记!

那红色残留的形状……

像是一个……

破碎的……

没有完成的……

扭曲的……回形符号?!

沈蔷的脑海里如同被这道雷光同步劈开!

烂尾楼!回字形天井模型!中心那几根扭曲的铜丝末端!

“不——!!!”一声凄厉到彻底变形、仿佛来自深渊厉鬼的绝望嘶吼!穿透了被巨响撕裂的空气!穿透了门板!穿透了距离!带着绝对的惊惧与疯狂!骤然从门缝深处那无边的黑暗里猛地爆炸出来!

那声音!无比熟悉!却又扭曲到非人的境地!

是韩松的声音!!!

是韩松!!!

他在门缝后面!那片雷光照不到的黑暗里!在发出濒死的绝望嚎叫!

那只搭在门框上的黑手套!在雷光消失、室内惨白顶灯重回主场的瞬间!如同被闪电点燃后的灰烬,无声地……消失了!

门缝后的高大身影轮廓……也骤然沉入了那片无边的黑暗!

“咔嚓!”

“咔嚓!”

“咔嚓——”

碾过玻璃碎屑的脚步声!骤然变得急促!狂烈!以一种完全失控的、狂怒而暴戾的方式!在那片门后的黑暗深处!响成一片疯狂倾覆的冰雹!

伴随着……肉体被巨大的力量反复击打撞击墙壁和地面发出的沉闷“砰砰”声!骨骼碎裂的细微“咔嚓”声!甚至……利器刺穿某种柔软坚韧物体发出的“噗嗤”锐响!

那是……虐杀的声音!如同野兽在撕扯它的猎物!

不是一个人在走动!是两个人在激烈搏斗?!不!更像是一个人被……彻底碾压!!

韩松短促而剧烈的、充满极度痛苦的呜咽和破碎的闷哼,如同破败的风箱从喉咙深处被强行挤出,断断续续混杂在狂暴的破坏噪音之中!

沈蔷整个人如同被钉死在冰柱上的飞蛾!恐惧已经剥夺了她所有的反应!她只能僵硬地睁大着空洞的眼睛!看着那扇没有关严的门缝!听着那如同地狱屠宰场传出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声音!

手术室内,苏医生和助手对门外的恐怖动静恍若未闻!她们甚至没有抬起头!依旧在惨白灯光下精准地摆弄着冰冷的器械!一种药液被抽取进注射器的细微气泡破裂声响起。针尖闪着冰冷的光泽,被助手递向苏医生!

那细微的声响此刻却如同死神的丧钟!

不!!!

沈蔷的瞳孔在极度的恐惧下骤然收缩!身体在被束缚带牢牢绑定的前提下爆发出野兽般的垂死挣扎!喉咙里发出不成声的呜咽!不要!不要注射!

她的视线本能地死死钉在苏医生那双走向她的手上!那双戴着透明乳胶手套、仿佛外科手术工具般精确的手上!试图做无望的抵抗和绝望的捕捉!

就在视线扫过苏医生伸向针筒的那几根手指的瞬间!

沈蔷如同被冰锥刺穿了眼球!大脑一片空白!

苏医生右手——那只极其稳定、正精准捏住针筒末端的手——大拇指指甲盖外侧的根部!

一道异常清晰的、极其新鲜的……

深深的血痕!!!

就像是被极锋利的刀片或者尖锐的……玻璃碎屑!刚刚深深划开皮肉留下的伤口!

皮肉微微翻卷着!边缘沾染着尚未完全干涸的……暗红血渍!!!

这伤口!!!

这新鲜的伤口!!!

与门框上那道最深的白痕末端残留的红色!!!与门后那片刚刚被座钟砸毁、满地玻璃水晶碎片的空间!!!瞬间构筑起了一条冰冷刺骨的死亡链条!!

苏医生刚刚……在门后?!在那个雷暴前的暖橘光房间里?!她手上的血……是搏斗留下的?!那惨叫声!那碰撞声!那被碾压的……

韩松?!苏医生刚才在门后……对韩松做了什么?!

沈蔷的嘶吼彻底变成了无声的绝望!她看着苏医生带着那道新鲜血痕的手捏着冰冷的针筒!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带着绝对的掌控感和……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冰冷厌烦?……径直朝她手臂刺来!

就在针尖几乎触碰到皮肤的刹那——

一道巨大的水柱如同狂暴的瀑布!裹挟着无数破碎的叶片、泥点、碎石!猛地狠狠砸在了手术室唯一的巨大观察窗上!

轰哗——!!

窗外!那被暴雨如瀑布般冲刷的巨大落地玻璃之外!

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夜幕被又一道撕裂苍穹的巨大闪电瞬间撕碎!惨白的光焰短暂地驱散了雨水形成的白色帘幕!照亮了庭院!照亮了在狂风中痛苦扭曲的高大灌木丛轮廓!

就在这片被闪电映照得亮如白昼的庭院中央!

一个穿着极其刺目……深紫色织锦缎旗袍的女人身影!

如同被雷暴从地底强行召唤出的幽灵!独自一人!僵直地!站在那片足以吞噬一切的狂风暴瀑中心!!!

闪电的光线太短暂,看不清面容。

但那深紫到近乎发黑的旗袍颜色!那极其老旧的、仿佛被岁月和雨水反复侵蚀过的织锦缎泛出沉闷的光泽!

那种式样……

那领口袖口的滚边细节……

那颜色!!!

沈蔷的记忆核爆了!!

陆家那张三十年前的泛黄全家福照片!

衣帽架上!那件被背景灯光照亮了……独一无二的回字纹刺绣边的!

深紫色旗袍?!

母亲那件旗袍?!它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的暴雨庭院?!穿着它的那个女人……是谁?!她母亲杨淑仪早就不在人世了!!

冰冷绝望的疑问还未成形!

针尖!

带着苏医生指甲根处新鲜血痕的、冰冷的针尖!

刺破皮肤的微痛!

一股足以冻僵灵魂的冰冷寒流顺着血管!如同挣脱囚笼的毒蛇!疯狂涌入沈蔷的身体!!

眼前一黑!

这一次!

她彻底失去了意识。

那扇微微开启的门缝内外,暴力和死亡的碾压声仿佛被无限拉长。

苏医生垂眸,拔出针管。冰冷的乳胶手套上,那道新鲜的、还在微微渗出血珠的划痕,在惨白的灯光下,如同某种亵渎神圣的契约烙印。

窗外。

雨瀑。

无休无止。

吞噬了那个紫色的孤影。

也吞噬了这巨大庄园深处,所有无声的控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