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江丘原

  • 江丘原
  • 凌谷菅
  • 8420字
  • 2025-06-26 15:26:49

倘若谁说张启是个年轻人,的确,三十出头的年纪,也算不大;不过张启从不这么觉得,不读书后,他就一直在家务农,几些年下来,日夜沐风,也就与那四十来岁的人差不多了。每日早晨,张启就提着锄子下了地,中午也在田垄上过,他妻子李姝,比张启小了七岁,还有点胖,冬天衣服穿得多,走路便一摇一摇的,慢吞吞的,她从家里拿着碗筷出来,把菜带给他,张启总很不耐烦,大老远就在路边喊着

中午吃罢,张启总不着急接着干活,有时李姝就在他旁边坐一会,但并不是时时都有空。李姝在村东面的染房里做工,有时还打些缝衣的零工,每次赶到她下午去染房时,都急急忙忙地从家中跑出,张启隔着河道就在那喊着:“李姝,夜里早点回来,等你煮夜饭!”

田里又只有张启一人了。往往,周围总是静的,甚至容纳不下一声狗叫,河道中不时有几只鸭子游着,张启一闲下来,也盯着湖面看,有时会有点鱼游来,但都是些小鱼,如果是夏天,河坡的草丛中可能会有青蛙,但其实大部分情况只是癞蛤蟆。他看了一会又继续翻着手里的地,嘴里舌头鼓动着,似乎说着什么。远处几块田都无人种着,上个月下过雨后变长了点杂草,不过张启知道,只要没人管它,再过一个礼拜,里面就会长出许多野菜,荠菜还有蒲公英。野菜馅的馄饨总是过年要吃的,一年来肉就那么点,大家都紧着吃。好在李姝会做,她全用素菜调出馅料,包出的馄饨却有肉香,有肉感,仔细看看,里面还晶莹的,像是肥肉,但再一看她手中盘子,又分明托着一整块肉,与先前的所见一般。

“过年……想来也就差十来天罢……”张启默默自语着,说实话,他想过年,因为有平日吃不到的菜,有李姝平时不做的菜,但又不想过年—今年地里只有可怜的收成。“收成……”

张启有一个女儿,九岁多一点,在镇上读书,平时就住在叔叔家,想来今天倒要回来了。午后冬日的阳光还有些暖和,张启把外头穿的棉花袄脱下,挂在田中的直木上。袄子是黑色的,上面已经补了三四个布头,张启并不觉得自己需要换件新的,“小姝也不用了,这地里的青菜明日一早拿到街上卖了,换些糖给双儿吃。”他一边想着,似乎又说着,不过这田中又有谁在意、谁听见呢……

蒲水村就在江边上,不过并不是所有人都靠捕鱼做生活,和张启一样,大部分人都靠着手头这一亩三分地过日子,男人耕田,女人则干些轻活,大家也都生活得轻活,只是,好像自何时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张启依旧是兀自地理着这土方,一块块的土块被锄刀翻动出来,随即被撂到一旁,很快,脚下便出现了一个土坑。事实上,张启并不知道挖来土坑做些什么,只是觉得有了。从上面望去,只见一道道沟棱裹接着土层,有似是能流出些奇怪的东西。张启只是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农民,从来种地都只是播下种子等着它们自己长,村西面有两户人家,听说是上个月才从江南面搬来的,张启前些天去那打酒,有幸瞟见那人种地都是把小苗一株株地种下。“这新奇东西!”可惜他并没有那些小小的苗,就算有也不知这冷天能种些什么。他用了点力,把锄刀狠狠插进地里,搓了搓手,手上掉下来一些土屑与土渣渣,他用脚扒拉扒拉着杂草,也终究只是发出一些娑娑声音。“唉……”

路上走来一路人,都是穿着棉袄的男人,后面牵着几只猪还有一头牛。人群最前头的那个男人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嘴上抽着水烟,头发胡子都有些白了,他扭头看着张启,“张启,这快过年了不搞点荤的吃,吃顿好的呀,啊哈哈哈!”说着一边用手指了指身后的牲畜。张启知道这话中的几分意思,也不愿理会,那男人嘴长着合不住,就在那“咯咯咯”地笑着,这些人都是从镇上回来的,好像今年在外头搞到了大钱。张启朝他们望着,一只……两只……三只……四只,四只猪,最后面还牵着一头黄牛。他想到过去听人讲的,牛是真正通人性的,知道自己要被宰了、沦为肉食,是会流出眼泪的,如今这头牛也一样,但又不一样……

张启想继续对着这地干些什么,但又没有灵感,是的,灵感!不曾想这种地到也要灵感的……边上捆好了一扎扎青菜,眼看也无事可做了,便想着往家走。房子就在路边上,平时,张启都是从南面绕一圈走了桥再回去的,今天不知为何,似乎这河道的水浅了许多。正如他想的,直接蹚过也非不可,倘若是夏天,他定不会在意,但这冬天的河水从不开玩笑—哪怕是对这最朴实的人,张启用手把棉裤挽起来,露出瘦细的腿,风有点嗖嗖的。

双脚不由自主地迈入了水中,连着膝盖都被没入,冰冷的水如图锯子般,想要一层层锯开他薄薄的皮肉,阵痛与酥麻裹挟着他,好似一头巨兽想将他吞噬。张启停了脚,此时距离路对岸不过两米,他低下了头,似乎是在看着这河水,下午的微光照耀下,波纹连晕的层层水圈显露出一些颜色,有点黄黄的浊色。腿是已经麻了,他还想迈着,一丝丝热感从脚踝流出,对岸仿佛化作虚无缥缈的东西了……湍湍几下,他彻底没了力气了,只能双手撑着岸坡上的土壤上,以至于自己不会倒下。他张口喘着大气,一口……又一口,不知为何,最近总有莫名的乏力。

他费力地转过身,一边不让自己滑下去,他坐在土坡上,手上好似有一种无力感,抓不住这土,面前是望不尽的田,望尽了便是再也望不尽的江。张启明白,那是他的田,是他的土地,祖祖辈辈传下来多不容易,现在到他手上,又该如何呢……他耸了耸脑袋,把脚从水中拔出,目光似乎投向何处,又似乎是在端详,不知好似无形的伤口中是否会有鲜血流出,并没有,只有冷冷的气不断匍匐在他的身上。“过了路,就到家喽……”其实,他似乎很乐意待在田里。

两棵银杏树矗在房子边上,墙上还趴着一棵柳树,大冬天里柳树的枝子一点也伸不出来,倒插在树干上。张启哆哆嗦嗦地跑过马路,一边还回头望望后面,口中不断地哈出白气,他现在迫切地想回到屋子里坐着,躺着也行。他推开门来,从昏暗的楼梯道里拿出一把椅子,小小的木椅子。坐在椅子上,这才有时间把裤腿撸下去,有些潮,有点黏,又觉得整条裤子都浸在水里了。他长出一口气,可能这才觉得自己从河水中逃出来了。

张启现在非常想找个人说说话,东西也行。很小的时候,他就经常会和椅子聊天,但现在不一样了,他已经大了,甚至说有点老了,椅子对他来说太小了,他想来想去,想去想来,明白自己还是该到床上去,床对他而言还是够的。张启脚动了动,起身往房里走去,椅子被碰了下发出无奈的奇怪噪音。事实上,床也会。甚至不清楚他是怎么上到床上去的,床只是说了些咯吱咯吱的话,张启也嗯嗯了几声,随后谁也没先开口,他先用头扣了扣床板,床只是发出了点老实的声音,“死了?没道理啊……”继而长叹一声,头不住地摆着,床终于说话了,还是个长句,语气抑扬顿挫,有断有续。“哎呀呀我这老朋友……”张启似乎并没有时间观念,外面太阳还挂得高高的,男人们都还在种地,他却和别人畅快地聊天,或许他只是一个最简单的农民,或许他只是一个自由的人。

张启与床说话时总会很投入,甚至是掏心掏肺,外界任何的杂音都只是云烟,只怕有人走进来了,他依然察觉不到。但其实也聊不了多久,床是一个很老实很文静的东西,在忙人眼中就是和哑巴差不多的,然而每次这种时候往往都是张启先不说话了,再敲两下,确认没有其他声音发出,然后说一句:“死透了?”,他欲转过身来,结果一回头竟看见背后站着一个个子不高的人,他随即颤了一下,发出一声哼唧唧的声音,床也随即附和,那人木然开口道:“爸,你刚刚在和谁说话?”张启错愕地望着女儿,似乎想从嘴里琢磨出一点东西。

“妈还没回来吗?”

“没……”

她只是盯着张启,嘴巴似是假意张了张,又或是无意张了张,然后转身走了,不知是去了哪里,张启想起身找她,喊住她,但又不知道这是为何,想了想他还是一屁股坐在床上,不知所动了。

张双从父亲的房里走出,自己想想也约莫有四个月不曾回家了,从三年前始,这便年复一年的离家读书,而如她并不知道何为思家情节,抑或者是淡化了,大概在她眼里,叔叔与父亲也无异了,所谓对亲人的想念也似乎随之不复存在了。张双不知从何时起便与这土地疏远了,在她的某种意识里,水是干净的,土则是有些脏的,事实上,这种感觉并非是与生俱来的,与生俱来的大概也是对土地的亲近罢,这种情结让她意识到自己与这乡村少了点联系,无奈这可怕没办法挽救了,又或许是无力无意挽救。年龄,对她而言往往以一种枷锁的形式绊住她,又或者进化成了一种伪装,旁人眼中她只是个小孩,一个小女孩,而她自己的眼中却是一个人,而不是小孩。

她想跑一跑,到外面跑一跑,在镇上并没有地方给她跑,哪怕只是走一走也好。但现在不同了,这里有无比宽敞的路,实在不行还有田垄可以跑,田垄虽然窄窄的,但总能有一种莫名的情趣。张双跑出去了,甚至都没与张启说一下。她弄出了动静,像是无声的影子,笼罩在院子里。

“张双!”张启听到动静出来一看,“这孩子……”他叨叨着,手有点微颤,四处张望也看不见一个人影,也只好默默进屋了。

张双跑出了院子,双手挥摆着,她不知要跑到哪里,就只是这么跑着,或许跑到哪里都无所谓。周围的森木、植草都向后倒去,身边是土地、村宅、河道,其中任何一个事物都与她曾经有联系,可能现在也有。没过多久,她便停下了,或许是想触碰这风景,又或许只是跑不动了,无论如何,她不再跑了,站在这石子路上,又似无可奈何地望着这周围。心际间有种想哭的念头,或许是哭不得,但只能叫出来,总得有东西宣泄吧……

“啊—啊”并不像是一种嘶吼,而是一种语言,新的语言,“啊……”她往田里,往河里,往四面八方吐出自己的一切。之后,她总算能安静下来了,双手扶在膝盖上,身体起伏着,显然刚刚所做的一切都比跑一跑费劲多了……

“张双?你回来了!”身后有人喊住她,张双回头一看,不由露出与父亲同般的神情,“妈,你下工了?”李姝恐怕无法相信自己适才所见的场面。“双啊,怎么在这里……玩?”似乎是挤出这个不容易的字眼。

张双想笑笑,但不知为何,笑不出来,嘴唇如同上了胶水一般,动不了,但似乎又有一种奇怪的力量,逼着她要抽搐两下。“妈,我们回家吧……”日光回束着最后一口空气,随即消失殆尽。

李姝进了门,这才看见张启趴在八仙桌上,半边脸都贴在上面,眼睛眨巴眨巴着,“李姝,煮夜饭啊……”李姝望着他,思索着什么,什么也没说,转身进了灶房,起了锅炉,张双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许些时候过去,饭已经做好了,李姝端着两碗面走来。“今天啊,吃红油面。”父女二人一瞧,泛着红油光的面汤里静静地躺着一团面和几片菜子……

“已经这么揭不开锅了啊……”张启兀然地看着,双手摩挲着下巴,似乎若有所思。

院外,紧巴的风阵阵地吹着,好在门窗可都关紧实了……黑夜中,不知何时,北极星悄悄浮上来,又沉下去……

往往,即使深更半夜,张启也是可能自己爬起来的,有时是去解手,或是喝几口水,然后他还接着睡,今天不一样,虽已经无法想起他昨日是何时睡下的,但当他摸着床檐翻下来时,地面发出暗淡的声响,他嗯了几声,尝试摸索着门的位置,即使他已经不知道干了多少回了。当他成功推开门走了出去时,院中的北斗七星先给他一个下马威,有些晃眼的亮光刺得他的双眼无法睁开,更似乎是想让他之后再将其扣出。然而当张启完全张开双眼时,除了刚开始的几点眩光晕晕了几下,之后一切都变得柔和起来。倘若多年以后,张启还能再次成功地推开院门时,他终会惊然发现一切一切的亮光只是化为灰烬,再不会有这不可多得的星点。到那时,可能他会想起更久远的时光,茫茫黑夜会毫不留情地将一切事物吞噬殆尽。

张启知道自己再不想回去睡了,头顶的星空散发出迷人的颜色,透过一层不可名状的、吹弹可破的薄膜射入他的身体中。夜晚总能带给他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舒适感,好像自始自在皆如此,与白天不同,但是又不能粗浅地说成是一种厌恶,事实上,那一粒粒真实的土总能自然地带给他一种安全感,准确地说,是一种能抓得住的东西,但这无边的黑夜不一样,它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得无地适从,因此只能将一切都给他。而只要他能感受出,一种神奇的交流便奇迹般地建立了,这让他知道,或者意识到,自己还待在家里,没出去也出不去。他再无法更加真切地感受到了,原来冬天的夜晚可怜得连一点点有趣的声音都无法发出,虫子已经消失了,如此未复有罢……

张启不免觉得有一丝失落,倘若说尚有虫蚁存在,他大可以就此倒地不起,就这么放肆地躺在地上,与虫共眠。可惜了,他无法这么做。张启坐在地上,石砖与水泥铺就的地面让他感到踏实,他双手撑在地上,意识里第一次感受到大地的温度,好像比他所想的要暖和,转瞬间,他又艰难的回忆起昨日的事来,大脑中充斥着不堪,那冰冷的水让他深觉江河的厉害。突然,他想到了什么,他爬起来,迅速地站起来,朝院子外走去。石子路只是静悄地卧在地上,无声地与大地融为一体。适才,张启恍然想起今早还需去街上把青菜卖了,他双手叉在腰上,多余地往路两边望了几眼,只能看见无尽的黑暗,他摸着黑朝南面走去,又不知道走了多远,借着不知何处来的几丝光亮依稀看见那做小桥,过了桥,张启放慢了脚步,这个时候,田垄上的松土可不是开玩笑的,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迈着步子,终于,他回到了这属于他的土。

张启用手轻轻地捧出一点土,但只有一点,再用鼻子凑近了细细地闻其中的味道,一股悠长、醒人的土腥味如绳索般钻进他的身体中,事实上,这让他感到问心无愧的舒服。仔细望着,东面田的尽头处已然微微泛白了,顾不得多时了,张启提起手边的青菜,走了。再次站在路口,张启有些错愕,一刹那,竟好似忘却了街上的方向,第一缕曙光已然洒向他的脚前,该去哪里呢,事实上,两边都可以走,但从哪边走正是张启决定的。他想了想,或者并没有想,转身朝着南方走,石子路与鞋子擦碰发出可人的声音,或许是偶然。

当张启真真切切站在街上时,他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究竟有多久未曾来过这里了。纵然这微光并不足以让他看清这街区的全貌,他依旧努力地走着,想回忆起曾经卖菜的地方。大概找到了,张启随便找了块地方坐下了,这个点,连公鸡都不曾出现,不知他需再此等多久……

大概女儿总有像父亲的地方,张双今天也早早地醒了,但不像她的父亲,张双对这漫天的光点起不了一丝丝兴趣。她望见了远处的晨光,便走出了院门,一边还打了一个喷嚏,哆哆嗦嗦着走到路边,或许她也面临着与张启同般的抉择。然而,似乎没有丝毫的犹豫,张双毅然决然地往北面走去,不久便来到了十字路口,随后又往东面走着。她想看日出?或许并不是,她继续走着,可能一个日常居住在镇上的九岁小女孩并没有什么脚力,但她似乎找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以至于她可以不停地走着,直到来到另一个路口。此时,往北走是去街上,往南走也可以去到街上,继续东行并没有路—面前便是江了,除非你有一条船,什么船都行。张双显然并不像到街上去,她能感受到,从心里,肺腑里,甚至还有双脚,有一种东西在呼唤着她,或许便是这江,或者说,一定是这江。

她走过这个路口,当然,她并没有船,只是迈过这些石子路然后走在了这江丘上。大概是她的错觉罢,总觉的这江水比记忆中的汹涌多了,一片又一片的水往江丘击打着,似乎是控诉着什么,抑或是预示着什么,井然的江水涨了老高,似乎马上便要满上她的双脚。或许她此刻心中正感慨着,但事实上这是无关紧要的,因为此时她的心在拼命砰砰跳动着,不是想从她的胸膛中跃出,然后到这江水中洗一洗,而是想与整个江丘都融为一体。张双知道这是无法完成的,但她还是纵容着它就这么玩闹着,或许有些苍白、干涩,但这些都无所谓,即使当阳光笼罩整片大地时也不曾分给江一丝丝暖意,也无所谓。在她眼里,江,就是这么完美的了……

阳光渐渐透出来了,街上开始有人了。张启愣是成为这街上卖菜的人中最早来的,但是菜最晚卖掉的,不过好在他现在有钱给张双买糖吃了,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很了解张双,也算是自知之明吧,但他仍坚持要买糖给她吃,即使她并不想要。此时街上人流已然达到了最高,不仅有买菜的和买物件的,事实上,不远处还有演皮影戏的。从小到大,这种众人眼中喜闻乐见的东西从没真正进入张启的视线中,但今天又似乎有一种奇异的引力,让他的脚不可控地朝那边走去,他挤进人堆里,手中紧紧攥着卖菜得来的钱。面前是一方不算大红布,俨然一个小型剧场,他所在位置谈不上是极佳,所以只能勉强看见,他观望了一会儿,几乎没看见什么,只听见身边的几个小孩在说着什么“炎帝之女”“女娃精卫”。他思索了一阵,可能想到了什么,随后小声嘀咕着:“是精卫填海罢?快过年了演这种死了人的戏,怪不吉利的……”一边又挤出人堆,或许此处算是个是非之地吧……

张启回到家时,张双与李姝正在吃着早饭,他端起一碗粥,随后从兜里摸出两袋糖果,放在桌上,老旧的桌子发出几丝响声,张双几乎头都没有抬,依旧抱着粥在细细地咀嚼着。张启不能有丝毫的不满,也没抬头,尴尬地喝着粥,不时用筷子假意扒拉几下。未想这时,大门外传来急促的敲门声,惊得李姝弄掉了手中的碗,张启似乎往未知方向凝视了几番,奇怪的是左眼皮跳了几下,随后他面露难色,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外站着两位穿工装的同志,神情肃穆,其中一位开口道:“同志,你家中有几位成年人?年纪都大不大?”张启愣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来想热切地招呼他们进屋,两位同志摆了摆手,示意他抓紧回答问题,张启摸了摸脑袋,说:“家中大人只有我和妻子两人,我们都是三十岁出头。”

“那好,水库的江堤今早塌陷了,市里的救援一时干不来,只能先麻烦乡亲们了,请务必速速赶往救险!唉,不多说了,还有下一家……”张启错愕了几下,早晨的风吹得他有些许凌乱,他赶忙进屋,一边嘴巴也停不下了,念念叨叨的,然后在对李姝耳边说了几句,随后便拉着她准备走了,临走前,又吩咐张双好好在家里待着。

当张启与李姝赶到水库时,堤坝上巨大的缺口中不断涌出充满活力的江水,一遍又一遍地冲下来,冲下来。此时,已经有不少男男女女的在水中来回走动着,手中或是搬着一袋袋水泥,或是扛着砖块,一旁的同志招呼着张启过来。他拉着李姝,木然地往前方走去,他抱起一袋,然后扛在肩上,李姝也是。她略显胖绰的身材在张启眼中第一次露出滑稽的样子,张启甚至不愿相信自己刹那间暴露出的想法,好在最随意的就是但凡是想隐藏的东西总能如意地藏起来。他就这么肆意地看着她,李姝缓缓朝着缺口处走去,随后停了下来,似乎想把肩上的水泥放下,但好像重心突然不稳,随后竟非常自然地整个人摔过了那个口子,坠入江中。眼睁睁地,张启眼睁睁地看着,目睹着,注视着,然后突然性的回路,他不顾地摔下肩上的一切,推开面前的一切,自由地跑去,跑去自由。他如同往日在田垄上一般大喊着:

“李姝!……李姝!……”

张启使劲迈着步子,吃足了劲,但李姝已经不在了,沿着江水,狠狠地,狠狠地,漂走了,飘走了……

绝望,愤怒,绝望与愤怒占据着他的双手,他扑在残坝上,继续呼喊着,涌滚着的江水冲过他整个下半身。张启脸色变的苍白,已经与死人无异,他回过神来,似乎是意识到自己所做的都无用处,然后朝人群大声呼喊着,仿佛想找人帮忙,但一刹那,一切的想法都化为乌有,他的双眼已然被上帝收去了神光,变的如羊眼一般石滞。

张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也将不记得自己都去了哪里,只知道再回到院子里时,一点点光都不见了。他推开门,当张双的眼神与他相对时,他再次充满了无奈。他想从两瓣唇间挤出点什么,和她的女儿好好说点什么,但也只能这样了。他如雕塑一般站在门廊里。

“爸,妈呢?”

张启嘴唇飞快地颤抖着,如果这次不说,便再没有机会了。

“妈……”他或许停顿不是为了思考,只是感到苍白,大脑的苍白。

“妈……”他还在等着些什么。

“妈去了……”他再控制不住,开始了无尽的眼泪,他不想把仅有的话说完,他想用泪河—汹涌得如同吞噬李姝的江水一般,去告诉张双,张双呆然地望着自己的父亲,或者说望着张启,俨然在看一具会哭的尸体。

这一次,她一定要跑,她已经再也憋不住了,她推开了张启,推开了门,推开了世界,整个江丘都被她扔在后面。这一次,张启没有拦他,因为他得先拦住自己,他已经倒在地上,桌子上,床上,抽搐,痛哭。

当夜晚熬过时,张启不知道要在去哪里,他摸了摸身上,发现张双已经走了。他努力地支撑着自己爬起来,即使他不知道要在哪才能找到她。他走了许久许久,或许又过了许多个夜晚,又过了许多个白天,他恍然看见面前是自己的家。啊,走了多久,多远,又可笑地回来了呀……他熟悉地推开了大门,一切都开始变得陌生,他在桌下,竟颤颤巍巍地找到了张双,她的身子冻的比冰块还凉。

“张启,我是不是要去……哈,你要……”她再没有力气说完一句话,索性合上嘴,合上眼睛。张启开始惊慌了,他试图呼唤,他想反抗,他抱着张双,一步一步走到街上的诊所。

“医生!救……救救我的女儿吧!”

“我来看看……你这人,抱着尸体来干嘛?”

“尸体……死了……”张启喃喃着,似乎是说给怀中的张双听的。“死了……”

他再次回到家中,把手里的冰块放在桌上,然后像是解脱了什么,又像是失去了什么,朝外面走去随后朝外面走去,一步,一步,一步,他已经走过了石子路,然后硬生生地跨进河里,任由它们刺入。张启,最后的最后,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气,深深栽入了他自己挖下的坑里,不再爬起。继而,整个世界,整个江丘,都没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