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跌进了那个梦。还是在熟悉的教室,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空气里有粉笔灰和旧木头的味道。她坐在靠窗的老位置,微微低着头,长发垂落,遮住了半边侧脸。旁边,一个小小的身影趴在课桌上——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穿着干净的浅色小裙子,正用一支短短的蜡笔,在摊开的旧练习本上涂抹着歪歪扭扭的线条。
小女孩扎着两个小辫子,发梢有点毛茸茸的。阳光照着她雪白的小胳膊,能看见细细的绒毛。她画得很认真,小嘴微微努着,那专注的侧脸轮廓,那不经意间皱起的小眉头……像一根柔软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我心里最软的地方——太像了,像小时候的我。
我像被无形的绳索捆住,定在教室后门。就在这时,小女孩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抬起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扫视着门口。目光掠过光影,毫无预兆地,直直地落在了我脸上。
时间好像停滞了一瞬。
那双清澈得不染一丝尘埃的眼睛,先是疑惑地眨了眨,随即,一种奇异的、笃定的光芒在她眼底亮起。她咧开小嘴,露出几颗珍珠似的小乳牙,毫不犹豫地,用带着奶香味的、清脆的声音朝我喊:
“爸爸!”
那两个字,像两颗滚烫的星子,骤然砸进我死寂的心湖,激起滔天的浪。一股酸涩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我喉咙发紧,竟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徒劳地向前微微倾身。
“彤彤!”她的声音几乎是瞬间响起,低沉、急促,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严厉。她猛地转过身,一把将小女孩从椅子上抱下来,紧紧搂在胸前,用自己的身体完全挡住了孩子的视线。动作太快,桌上的蜡笔被碰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小女孩显然被妈妈严厉的语气和突然的动作吓到了,小嘴一瘪,大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水,委屈地看着地上滚动的蜡笔,又怯生生地、不解地看向我,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叫。
她抱着孩子,背脊挺得笔直,像一堵沉默的墙。过了好几秒,她才极其缓慢地、极其僵硬地侧过一点点身体,但目光依旧低垂,死死盯着脚下的地板,仿佛那里有比面对我更重要百倍的东西。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没有血色,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一小片固执的阴影,隔绝了所有可能交汇的视线。她只是更紧地抱着孩子,手臂环成一个保护的圈,低声说:“别乱叫,彤彤。”那声音干涩,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还有一种……我无法穿透的疏离。
教室里只剩下孩子压抑的、小小的抽泣声。阳光依旧明亮,却仿佛在我们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刺骨的鸿沟。
“唉……”一声轻微的叹息从教室角落传来。我这才注意到,后排还有两个值日的女生,正低着头假装整理扫帚簸箕。其中一个,用几乎听不见的气声,对着同伴低语,那声音却清晰地钻进我的耳朵:
“……看见没?彤彤刚才……唉,她肯定认出来了……”
“嗯,”另一个声音更轻,带着点无奈,“……其实她一个人带着彤彤,也挺辛苦的。白天上课,晚上和周末还得去食堂帮工……不过,最难熬的怕不是这个……”
“是啊,”第一个女生接口,声音压得几乎只剩气息,“……是她自己……心结吧?你记得上次有人提过一句……‘那个人’吗?她当时脸就白了……后来就再没人敢提了……这些年,她像躲着什么似的,自己把自己封得死死的……连提都不让提,更别说……让孩子认了……”
“那个人”……三个字像冰锥。值日女生后面的话,像隔着厚厚的玻璃,变得模糊。但那些词语——“辛苦”、“帮工”、“心结”、“躲着”、“封得死死的”、“不让提”、“不让认”——已经像散落的拼图碎片,在我混乱的脑海里自动拼凑出清晰的图案。
没有突如其来的重病,没有山穷水尽的债务。有的只是经年累月的沉默,是时间堆积成的陌生,是她自己筑起的高墙。她独自承担着一切——辛苦也好,旁人的目光也罢——固执地用一道冰冷的界限,将我和那个有着我的眉眼、喊我“爸爸”的小生命,彻底隔绝开来。不是因为恨,似乎也不是因为怨,只是……疏远了。疏远到宁愿独自吞咽所有艰难,也不愿再与我的人生轨迹有丝毫的牵扯。
我依旧像被钉在原地,动弹不得。怀里的彤彤已经不哭了,小脸埋在妈妈肩上,只露出一只湿漉漉、红通通的眼睛,像受惊的小鹿,怯生生地、又带着一丝无法掩饰的好奇和依恋,偷偷地、固执地望着我。
她始终没有抬眼看我,仿佛我只是空气。她只是更紧地抱着孩子,那怀抱既是保护,也是牢笼。她弯腰,有些吃力地捡起地上那支孤零零的蜡笔,塞进孩子的小口袋,低声说:“彤彤,走了。”声音疲惫,却异常坚决,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她抱着孩子,从我身边走过。脚步很轻,却每一步都踩在我心尖上。带起的微风中,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属于食堂的油烟味,混合着她发梢一缕极淡的、早已陌生的清香。经过我身边时,彤彤的小脑袋用力地抬起来,那双清澈的眼睛再次望向我,小小的嘴唇无声地翕动着,似乎还想固执地呼唤那个烙印在心底的称呼。
最终,她只是用那双盛满了委屈、依恋和无尽疑问的大眼睛,深深地、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像烙印,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然后,小小的身影被抱着,消失在教室门外那片明亮的、喧闹的阳光里。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被窗外的喧嚣彻底吞没。
教室里只剩下我。阳光刺眼地照在空荡的课桌上,那里还摊着彤彤的画本,上面是几道稚嫩的、未完成的蜡笔痕迹。讲台上,不知是谁留下的一张纸,被风吹落在地上,揉成一团。我僵硬地走过去,弯腰拾起,指尖冰冷地展开——上面什么也没有,只有一片刺目的空白。像这些年横亘在我们之间的一切,无声,却沉重得让人窒息。窗外的青春喧嚣依旧热烈,无忧无虑。而我站在空荡的教室里,手里攥着那张空白的纸,心口那个被“爸爸”两个字骤然撕开的空洞里,灌满了名为“疏远”的、冰冷刺骨的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