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西畿与陇东:从长安至陇山

长安是丝绸之路的起点,长安的安远门具有象征意义,从长安西行赴西域者往往从安远门出,从西域归来或外国使节入唐多从安远门入。安远门是唐长安城十二座城门之一,西城门三座城门最北一座,遗址在今西安西郊原大土门村中心,今大庆路与西二环交界处之南。安远门建于隋初,隋时称开远门,唐代改为安远门。一字之易,显示着不同的外交理念。“开远”表示隋帝国向西拓展领土的意向。唐朝征服突厥之后,势力远扩至中亚、西亚,疆域万里,朝廷奉行柔远安人的外交理念,改“开”为“安”。安远门下有三个门道,高宗永徽五年(654)于门洞上建城楼。安远门距长安城国际贸易市场西市仅有两坊的距离,门外竖有“立堠”,被称为“万里堠”,上题“西极道九千九百里”。唐时提起从长安到西域去的里程,多从安远门计起。“是时中国盛强,自安远门西尽唐境万二千里。”[23]立堠题字未言“万里”是表示远游之人未为万里之行,以淡化前程遥远的心情。通鉴胡三省注云:“西尽唐境万二千里,并西域内属诸国言之。”天宝八载(749),在安远门外建“振旅亭”,表示远征的将士由此出发和西征归来的将士由此返回。

安远门见证了唐朝对外交往和交流的无数重大事件,在唐朝交通西域方面的标志性意义受到诗人的关注,元稹《西凉伎》云:

吾闻昔日西凉州,人烟扑地桑柘稠。蒲萄酒熟恣行乐,红艳青旗朱粉楼。楼下当垆称卓女,楼头伴客名莫愁。乡人不识离别苦,更卒多为池滞游。哥舒开府设高宴,八珍九酝当前头。前头百戏竞撩乱,丸剑跳踯霜雪浮。狮子摇光毛彩竖,胡腾醉舞筋骨柔。大宛来献赤汗马,赞普亦奉翠茸裘。一朝燕贼乱中国,河湟没尽空遗丘。开远门前万里堠,今来蹙到行原州。去京五百而近何其逼,天子县内半没为荒陬,西凉之道尔阻修。连城边将但高会,每听此曲能不羞。[24]

在“开远”二句下作者自注:“平时开远门外立堠,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戎人不为万里行,其就盈故矣。”安史之乱后西边大片国土沦丧,从安远门西行不远的陇山、原州便是与吐蕃对峙之边界,诗人感叹国力的衰弱。长安城西面三门最南一座城门叫西安门,又叫“便门”,也是从长安西出往西域的起点,“长安城南出第三门曰西安门,北对未央宫,一曰便门,即平门也”[25]

从长安西行至陇山,首先是京畿之地,前期属关内道,后期属京畿道。这一带本属内地,虽然是赴西域的行人必经之地,初盛唐和平时期并未受到人们的特别关注,只是偶有送别者赋诗酬赠。远赴边塞的行人从长安西行,要过渭水,渭水上有桥称渭桥,又称横桥、便门桥。过渭桥就是咸阳故城,故又称咸阳桥。写行人离开长安赴西域或赴蜀中的诗往往写到渭桥。李白《塞下曲六首》其三写唐军西征:

骏马似风飙,鸣鞭出渭桥。弯弓辞汉月,插羽破天骄。阵解星芒尽,营空海雾消。功成画麟阁,独有霍嫖姚。[26]

杜甫《兵车行》写行人远征:“车辚辚,马萧萧,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尘埃不见咸阳桥。”[27]吴融《赴职西川过便桥书怀寄同年》云:“平门桥下水东驰,万里从军一望时。”[28]“便桥,在县西南十里,驾渭水上。武帝建元三年,初作便门桥,桥在长安北茂陵东,去长安二十里。长安城西门曰便门,此桥与门相对,因号便桥。”[29]便桥是西出长安往西域之第一桥。

过渭水就到渭城,唐前期送人从长安西行,往往在渭城送别。渭城即咸阳故城,在长安西北渭水北岸,汉初改咸阳为新城,汉武帝时改为渭城。初盛唐时有人远赴西域,送行的人往往送至渭城,在这里置筵相送。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

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30]

在诗人想象中,渭水成为内地与边地的连接点。郑锡《千里思》云:“渭水通胡苑,轮台望汉关。帛书秋海断,锦字夜机闲。旅梦虫催晓,边心雁带还。惟余两乡思,一夕度关山。”[31]诗前两句写内地的思妇眼望渭水,想象着它联结着胡地;戍守轮台的将士则遥望汉关,思念家乡的亲人。从长安经渭城西行至陇山的道路,在唐前期呈现繁华热闹景象,行人不绝于途,道路上交通条件便利。从长安、洛阳两京“东至宋、汴,西至岐州,夹路列店肆待客,酒馔丰溢,每店皆有驴赁客乘,倏忽数十里,谓之驿驴。南诣荆、襄,北至太原、范阳,西至蜀川、凉府,皆有店肆,以供商旅。远适数千里,不持寸刃”[32]。在这样的情况下,有人远离家乡来到这里,当他们将远行赴河西或西域时,会产生强烈的思乡之情。敦煌文书伯三六一九《唐诗丛钞》有皇甫斌《登歧(岐)州城楼》诗云:“歧(岐)雍三秦地,登临实壮哉!客心关外断,秋气陇头来。归目浮云弊(蔽),寒衣早雁催。他乡有时菊,留赏故人杯。”[33]从诗意看,诗人是路经岐州将西行,当他登上岐州城楼西望时,一股客居异乡之感油然而生,内心里产生的凄凉之感与秋天的寒意交织心头。但他想到虽在异乡,有秋菊可赏,有故人邀饮,内心的苦楚仍得到一丝安慰。再从开头两句写三秦之时的辽阔壮观,诗的基调并不悲伤。这是写忧愁,是盛世时的缺憾。

这一带特别受到诗人关注是安史之乱发生以后,一是肃宗从灵武向长安进军,途经此地,并曾驻扎凤翔,成为行在之所,举世瞩目。杜甫《送韦十六评事充同谷郡防御判官》云:

昔没贼中时,潜与子同游。今归行在所,王事有去留。逼侧兵马间,主忧急良筹。子虽躯干小,老气横九州。挺身艰难际,张目视寇仇。朝廷壮其节,奉诏令参谋。銮舆驻凤翔,同谷为咽喉。西扼弱水道,南镇枹罕陬。[34]

强调同谷地理位置重要,因为肃宗驻扎凤翔。杜甫赴羌村探亲途中所写《北征》诗:“回首凤翔县,旌旗晚明灭。”[35]二是河西、陇右和西域失守以后,陇山以西被吐蕃占领,陇山一带成为抗击吐蕃的前线。唐朝为了对付安史叛军,抽调陇右、河西和安西四镇兵马进入中原参与平叛,吐蕃乘机北上,先后占领了陇右和河西之地,陇山成为唐蕃对峙的边界,从长安到陇山一带成为防御吐蕃的前线,此后唐与吐蕃的战事往往发生在距长安很近的陇州、泾州、邠州、原州、渭州、凤翔,故凤翔成为军事重地,这里弥漫着战争的气息,这一带的局势牵动着人们的心。杜甫《近闻》诗写唐军对吐蕃的战争获胜,长安西部局势稳定:“近闻犬戎远遁逃,牧马不敢侵临洮。渭水逶迤白日净,陇山萧瑟秋云高。”[36]这是胜利引发的喜悦。德宗建中年间卢纶《太白西峰偶宿车祝二尊师石室晨登前巘凭眺书怀即事寄呈凤翔齐员外张侍御》写凤翔局势:“白云消散尽,陇塞俨然秋。积阻关河固,绵联烽戍稠。五营承庙略,四野失边愁。”[37]陇塞即陇关,用“稠”形容“烽戍”之多,说明处处有兵驻防;“五营”形容此地驻扎军队之多,都是奉朝廷之命在此驻守。这一带的忧虑被称为“边愁”,因为这里已成为边境。韩琮《京西即事》诗云:

秋草河兰起阵云,凉州唯向管弦闻。豺狼毳幕三千帐,貔虎金戈十万军。候骑北来惊有说,戍楼西望悔为文。昭阳亦待平安火,谁握旌旗不见勋。[38]

河兰、凉州之地尽失,除了听乐时能听到《凉州曲》之外,其地已不复为唐所有。“京西”正是从长安至凤翔一带,陇右与河西失陷后,那里双方都集结着大军,大战一触即发,从那里经常传来的是敌人和前线的消息,令人惊恐不安。从前线到京城,大家日夜关注着报警的烽火,朝廷凭每日的平安火才能心安。诗人遗憾于那些守边的将军手握重兵,却未建立收复失地之功勋。

凤翔地处今宝鸡市东北,东西分别邻接岐山县和千阳县,南北分别为陈仓区和麟游县。唐后期这里是抗御吐蕃的前线,又是唐都长安的西部屏障,因此唐朝在这里设置藩镇。肃宗上元元年(760)设凤翔节度使,治凤翔府(岐州,今岐山县),下辖凤翔府、陇州。德宗贞元三年(787)又兼陇右度支营田观察使,这是虚领,因为陇右已被吐蕃人占领。宣宗大中四年(850)增加秦州。白居易诗云:“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因此唐后期凤翔被视为边境。德宗贞元九年(793),韩愈游凤翔,干谒凤翔尹、凤翔陇州都防御观察使邢君牙,其《与凤翔邢尚书书》云:“尝以天下之安危在边,故六月于迈,来观其师,及至此都,徘徊而不能去。”[39]韩愈又有《岐山下》诗作于同时,其中有云:“谁谓我有耳,不闻凤凰鸣。朅来岐山下,日暮边鸿惊。”[40]岐山在凤翔府境内,凤翔府有岐山县,“岐山亦名天柱山,在县东北十里”[41]。其文称邢氏驻节之地为“边”,诗称所见之景物为“边鸿”。唐诗中有送人赴凤翔任职的作品,这些诗大多是有人应聘入凤翔节度使幕府时朋友送行之作,诗中往往写军中生活和战争气息。韩翃《送戴迪赴凤翔幕府》诗云:

青春带文绶,去事魏征西。上路金羁出,中人玉箸齐。当歌酒万斛,看猎马千蹄。自有从军乐,何须怨解携。[42]

又如许棠《送厉校书从事凤翔》诗:“赴辟依丞相,超荣事岂同。城池当陇右,山水是关中。日有来巴使,秋高出塞鸿。旬休随大旆,应到九成宫。”[43]张籍《送杨少尹赴凤翔》诗:“诗名往日动长安,首首人家卷里看。西学已行秦博士,南宫新拜汉郎官。得钱祇了还书铺,借宅常思事药栏。今去岐州生计薄,移居偏近陇头寒。”[44]岐州即凤翔府。后魏置岐州,治雍,在今陕西省凤翔县南,隋改曰扶风郡,唐复曰岐州,又改曰扶风郡,后改曰凤翔郡,升为西京凤翔府。张籍《送元宗简》云:“貂帽垂肩窄皂裘,雪深骑马向西州。暂时相见还相送,却闭闲门依旧愁。”[45]此“西州”指凤翔(岐州),因在京西,称西州。白居易有同唱之诗,题曰《送元八归凤翔》:“莫道歧(岐)州三日程,其如风雪一身行。与君况是经年别,暂到城来又出城。”[46]羊士谔《送张郎中副使自南省赴凤翔府幕》云:

仙郎佐氏谋,廷议宠元侯。城郭须来贡,河隍亦顺流。亚夫高垒静,充国大田秋。当奋燕然笔,铭功向陇头。[47]

比之唐代其他藩镇,凤翔镇属西北贫穷地区,经济条件不够优越;又是战争前沿,环境恶劣。所以上述诸诗有的表达对朋友的关心、牵挂和同情。但入幕就是从军,从军便有立功的机会,因此有的诗则与朋友分享从军之乐,祝愿朋友以自己的文才效命幕府,立功边镇。作为京师的西畿之地,这一带本来就是西北经济落后地区,加之战争的影响,当地更加贫困不堪。在这里任职的官员没有多少油水可捞,甚至正常的俸禄都不能支取。贾岛《送邹明府游灵武》便反映了这种状况:

曾宰西畿县,三年马不肥。债多平(一作凭)剑与,官满载书归。边雪藏行径,林风透卧衣。灵州听晓角,客馆未开扉。[48]

这位担任西畿县令的邹某任职三年,不仅没有得到好处,反而债台高筑。于是三年任满,便赴灵武另谋高就,但没有得到引用。唐代藩镇视幕府僚佐为“宾客”,说客馆未向邹氏开放,即未被节度使辟用。

唐后期在京西北驻兵防秋,唐诗中有不少反映。古代北方游牧民族往往趁秋高马肥时南下侵扰,对农耕地区进行掠夺。自汉代以来每至秋天都要调兵防守,称为防秋。唐代后期的防秋主要针对吐蕃。安史之乱以后,长安西北边面临吐蕃的威胁,唐朝每年都调动大军备御吐蕃的进攻,“河陇陷蕃已来,西北边常以重兵守备,谓之防秋”[49]。防秋是唐朝后期边防大事,吸引了朝廷大量精力,甚至影响全局。杜甫《寄董卿嘉荣十韵》诗云:“闻道君牙帐,防秋近赤霄。下临千雪岭,却背五绳桥。”[50]于鹄《出塞》其三云:“单于骄爱猎,放火到军城。乘月调新马(一作弩),防秋置远营。”[51]李频《送边将》云:“防秋戎马恐来奔,诏发将军出雁门。遥领短兵登陇首,独横长剑向河源。”[52]张籍《西州》诗反映了吐蕃的侵扰和唐军防秋给长安以西的地区带来的后果:

羌胡据西州,近甸无边城。山东收税租,养我防塞兵。胡骑来无时,居人常震惊。嗟我五陵间,农者罢耘耕。边头多煞伤,士卒难全形。郡县发丁役,丈夫各征行。生男不能养,惧身有姓名。良马不念秣,烈士不苟营。所愿除国难,再逢天下平。[53]

此“西州”泛指长安以西诸州,“羌胡”代指吐蕃。京城西畿诸州为吐蕃占领,长安西边无险可守,因此需驻兵防塞,即防秋兵。敌人来去无常,西畿常受惊扰,长安近郊农业荒废。供养防秋兵,加重了山东地区百姓的负担。韩翃《送刘侍御赴令公行营》云:“东城跃紫骝,西路大刀头。上客刘公干,元戎郭细侯。一军偏许国,百战又防秋。请问萧关道,胡尘早晚收。”[54]这些诗都写到长安西北地区的防秋。

唐后期诗人路经京西之地或提及此地,往往抚今追昔感慨万千,表达了复杂的情感。有时他们会想到大唐盛世时国家的强盛,那时河西走廊和遥远的西域都是大唐天下,行人往往从长安出发经此西行,到陇右、河西和西域执行任务。如今这里成为边地,弥漫着战争的硝烟,人烟稀少,土地荒芜,诗人睹此便生今不如昔之感,心生悲凉,痛心国土的丧失。张籍《泾州塞》云:“行道泾州塞,唯闻羌戍鼙。道边古双堠,犹记向安西。”[55]泾州本属京畿,如今成为边塞,当陇右、河西和西域沦陷后,原入中原平叛的安西四镇和北庭兵马寄治泾州,这里无险可守,而与吐蕃的战事往往发生在这一带。[56]过去是通往西域的大道,如今烽火连天,鼙鼓动地,只有双堠兀立,触动着行人的伤感。吴融《岐州安西门》云:

安西门外彻安西,一百年前断鼓鼙。犬解人歌曾入唱,马称龙子几来嘶。自从辽水烟尘起,更到涂山道路迷。今日登临须下泪,行人无个草萋萋。[57]

登临岐州城楼,遥望丧失的辽阔国土,没有人不为此而伤心落泪。这首诗与上引皇甫斌《登歧(岐)州城楼》比较可知,同样是登岐州城楼,同样写忧愁,其性质和强度是不同的。皇甫诗是盛世思乡,这首诗是衰世忧国。白居易《西凉伎》诗:“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58]刘景复《梦为吴泰伯作胜儿歌》序云:“吴郡泰伯祠,市人赛祭,多绘美女以献。岁乙丑,有以轻绡画侍婢捧胡琴者,名为胜儿,貌踰旧绘,巫方献舞,进士刘景复过吴,适置酒庙东通波馆,忽欠伸思寝,梦紫衣冠者言让王奉屈,随至庙,揖而坐。王语之曰:‘适纳一胡琴妓,艺精而色丽,知吾子善歌,奉邀作胡琴一曲以宠之。’因命酒为作歌,王召胜儿授之。刘寤,传其歌吴中云。”其事属传奇,但其诗却是真情实感:

我闻天宝十年前,凉州未作西戎窟。麻衣右衽皆汉民,不省胡尘暂蓬勃。太平之末狂胡乱,犬豕崩腾恣唐突。玄宗未到万里桥,东洛西京一时没。汉土民皆没为虏,饮恨吞声空嗢咽。时看汉月望汉天,怨气冲星成彗孛。国门之西八九镇,高城深垒闭闲卒。河湟咫尺不能收,挽粟推车徒兀兀。今朝闻奏凉州曲,使我心神暗超忽。胜儿若向边塞弹,征人泪血应阑干。[59]

吐蕃人的入侵给唐王朝造成的创伤引起诗人的悲感和愤懑。中唐诗人李涉《题连云堡》诗云:

由来天地有关扃,断壑连山接杳冥。一出纵知边上事,满朝谁信语堪听。[60]

据《资治通鉴》胡三省注,连云堡“在泾州西界。宋祁曰:‘连云堡,泾要地也,三垂峭绝,北据高所,虏进退,烽火易通。’”。这个地名由于吐蕃人的一次入侵而为人关注。德宗贞元三年(787年)八月,“吐蕃寇华亭及连云堡,皆陷之。甲戍,吐蕃驱二城之民数千人及邠、泾人畜万计而去,置之弹筝峡西”。连云堡是泾州西面的屏障,它的失陷令唐朝处于极大的被动局面。“泾州恃连云为斥候,连云既陷,西门不开,门外皆为虏境,樵采路绝。每收获,必陈兵以捍之,多失时,得空穗而已,由是泾州常苦乏食”。[61]从此诗看,李涉到过连云堡。因为到了此地,对边防和战争有了更多的感悟。他想把自己的感悟告知朝廷,可是他说朝廷并没有人愿意听信自己的意见。吐蕃陷华亭和连云堡二城的故事他早就熟知,当他目睹连云堡高山峻岭时,当年的惨剧便引起他万千感慨。[62]那么诗人会产生什么样的思想情感呢,他有哪些感悟却欲言又止呢?他是感叹朝廷忘记前车之鉴,担心悲剧重演吗?诗没有明说,留给读者想象,我们只能从当时唐朝西部边防形势的变化去体会。

胜儿的一支胡琴曲,勾起诗人抚今追昔的无限感慨。这些诗都揭示出盛唐时这一带是通往西域的交通要道,如今成为前线和边地,令诗人伤心无限。诗人盼望着国家中兴,重睹大唐盛世局面,晚年流落西南的杜甫便希望唐朝能够重振雄风,京畿之地恢复和平。其《往在》诗云:

安得自西极,申命空山东。尽驱诣阙下,士庶塞关中。主将晓逆顺,元元归始终。一朝自罪己,万里车书通。锋镝供锄犁,征戍听所从。冗官各复业,土著还力农。君臣节俭足,朝野欢呼同。中兴似国初,继体如太宗。端拱纳谏诤,和风日冲融。赤墀樱桃枝,隐映银丝笼。千春荐陵寝,永永垂无穷。京都不再火,泾渭开愁容。[63]

但是理想遥不可及,现实中外患严重,个人年迈漂泊,欲归故乡无望。

这里是与吐蕃对峙的前沿,战事随时发生,因此诗人的作品中透露出动荡不安的军情和紧张的战争气氛。钱起《同王员外陇城绝句》诗写他在这里的见闻:

三军版筑脱金刀,黎庶翻惭将士劳。不忆新城连嶂起,唯惊画角入云高。[64]

在诗人笔下,唐军将士忙碌着修筑城墙,比百姓的劳作还辛苦。令人惊恐不安的还不是高高的城墙,而是响彻入云的画角。陇城即陇州城,在今陇县,地处渭北高原西部边缘地区,因地处陇山东坂而得名,乃陕甘宁“三省通衢”和边贸重镇。由于地近吐蕃,这里一直保持高度的警戒。许棠《陇州旅中书事寄李中丞》云:

三伏客吟过,长安未拟还。蛩声秋不动,燕别思仍闲。乱叶随寒雨,孤蟾起暮关。经时高岭外,来往旆旌间。[65]

诗人路经陇州,所到之处军旗飘飘,一派紧张气氛。又如李洞《段秀才溪居送从弟游泾陇》云:“朔雪痕侵雍,边烽焰照泾。烟沈陇山色,西望涕交零。”[66]雍州、泾州、陇州一带边境受到吐蕃威胁和侵扰,烽火不断,那里的局势令人担忧,百姓的遭遇令人伤心。罗隐《赠夏州胡常侍》云:

百尺高台勃勃州,大刀长戟汉诸侯。征鸿过尽边云阔,战马闲来塞草秋。国计已推肝胆许,家财不为子孙谋。仍闻陇蜀由多事,深喜将军未白头。[67]

“陇蜀多事”即指吐蕃的军事进攻,陇山和蜀地是唐后期与吐蕃军事对峙的两个主要战场。当局势安定时,诗人看到当地驻军过着快乐的日子,姚合《题凤翔西郭新亭》云:

西郭尘埃外,新亭制度奇。地形当要处,人力是闲时。……宴赏军容静,登临妓乐随。鱼龙听弦管,凫鹤识旌旗。泛鹢春流阔,飞觞白日欹。闲花长在户,嫩藓乍缘墀。永望情无极,频来困不辞。[68]

诗中表达从军乐的主题。陇州不仅是与吐蕃对峙的前线,又是与蕃人交往和贸易的中心。白居易《西凉伎》诗“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二句自注:“今蕃汉使往来,悉在陇州交易也。”[69]可见安史之乱后陇州在丝路贸易中的重要地位。

晚唐时长安以西地区的政治局势在诗中得到深刻反映,诗人到此,抚今追昔,感叹盛世不再,伤时悯世。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作一百韵》有云:

凤翔三百里,兵马如黄巾。夜半军牒来,屯兵万五千。乡里骇供亿,老少相扳牵。儿孙生未孩,弃之无惨颜。不复议所适,但欲死山间。尔来又三岁,甘泽不及春。盗贼亭午起,问谁多穷民。节使杀亭吏,捕之恐无因。咫尺不相见,旱久多黄尘。官健腰佩弓,自言为官巡。常恐值荒迥,此辈还射人。愧客问本末,愿客无因循。郿坞抵陈仓,此地忌黄昏。[70]

这首诗回忆了唐朝从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到安史之乱,以及乱后政治局势的变化。当他行走于长安西郊时看到兵荒马乱的景象,对国家前途深表担忧。许浑《咸阳城东楼》云:

一上高城万里愁,蒹葭杨柳似汀洲。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鸟下绿芜秦苑夕,蝉鸣黄叶汉宫秋。行人莫问当年事,故国东来渭水流。(一作“行人莫问前朝事,渭水寒光昼夜流”)[71]

咸阳城即渭城,在今西安市西北,秦汉两朝在此建都,汉时称长安。隋时向东南移二十里建新城,即唐都长安。首句用“愁”写登城楼时的心情,以下全诗围绕“愁”字来写,第二句写乡愁,许浑是润州人,眼前景象引起乡思。“蒹葭”暗用《诗经·蒹葭》诗意,包含思念愁苦情绪;水边之地为“汀”,水中之地为“洲”,这里指代诗人家乡江南。诗人登上咸阳城东楼远望,但见水边蒹葭苍苍,岸上杨柳成行,极像家乡景象。诗人远离家乡,游宦西秦,滞留难归,登高望远,愁肠寸断。如果仅仅是思念家乡,诗人的心情可能并不必如此沉重。接下来四句写景,景物描写中透露的心情才是他真正愁苦的原因。云起日落,风雨欲来,秦苑日暮,汉宫秋深,这不正是国家日落西山每况愈下的景象吗?唐时咸阳旧城隔渭水与长安相望,这是当年唐人西行时亲友送别之处,初盛唐时人们往往从此出发远至西域,虽然“西出阳关无故人”,心中有离愁别绪,却并不悲观失望,远行正是国家强盛的局面造成的。如今诗人登上渭城东楼,极目远望,今非昔比,顿生哀愁。“万里”之愁既指家乡路远,也包含着辽阔国土的沦丧。“山雨欲来”表现出诗人对国家局势的敏感,他已经意识到大乱又将发生了。现实如此,诗人才不让人提起“当年事”或“前朝事”,因为想起过去徒增惆怅。

唐末战乱,这一带更是陷于兵荒马乱之中。罗隐《即事中元甲子》诗云:“三秦流血已成川,塞上黄云战马闲。只有羸兵填渭水,终无奇事出商山。田园已没红尘内,弟侄相逢白刃间。惆怅翠华犹未返,泪痕空滴剑文斑。”[72]诗反映了黄巢之乱后京畿之地的惨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