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六月里,弄堂人家要晒霉。弄堂里,梅雨季节刚过,火辣辣的日头下,人便要在竹竿之间穿行,从一条条裤子的裤裆下穿过;是一家家人家的一家一当。便想起那件呢中山装,冬天的时候,是穿在那家男人的身上;那双翻毛皮鞋,今年冬天那家的孩子,是要穿不下的;这家的女人竟还有缎子的夹袄,晓得是穿在里面的,紧窄合身,现在这家女人是胖得不像样了。是一些樟脑丸的气味,妥帖而不事张扬;为了这日头,就撑开来一下,很快是要收藏起来的。
这晒霉的日子,祖父一天也不好错过,一定是要到出梅三天以后,六天之前。也不晓得是谁给他定下的硬性规矩。祖父在这个时候,顺便还要套上一个祖母留下的顶针箍,伴在荫头里,钉一粒钮扣,锁一个钮扣洞。
1965年7月8日,是祖父晒霉的日子。我之所以记得这天,因为这是我的“叫名”十岁生日。还因为那天,我将那枚铜质顶针箍拿出去,在天井的水门汀地上用一块砖砸扁了,到同发里的一个小摊头上换了两块糯米糖和三张火药纸。那时候,我想来想去,想象不出这顶针箍是派什么用场的。过去套在祖母的中指上,也看不出有多少好看;现在祖父去用这种老太婆用的东西,也是不对的。祖父后来用布条缠在了中指上,去钉他的钮扣、锁钮扣洞。直到后来祖父去世,母亲不在我身边,我自己要钉钮扣的时候,我忽然发现这顶针箍的用场。当需要将针从粗布里刺进又穿出的时候,中指的中段自然而然地去顶针鼻,却被针鼻扎疼。我想起顶针箍上有无数针鼻大小的小坑,不让针鼻打滑。我发现我的愚蠢,竟然不晓得这套在中指上用来顶一下针鼻的铜质或铁质的箍的用场,连从字面上都不晓得去理会,实在是没有多少文字理解能力。我只晓得祖母的顶针箍,可以用来换糯米糖,因为是铜的,也是因为,当年祖母给过我一把打不开的铜锁,关照我,好当钞票用的。
在这样的日头底下,是觉着日子挺好过的。连一把打不开的铜锁也好当钞票用,在小菜场的肉摊头的砧墩板里,可以挖掘出“特务经费”,这日子还有什么难过的?我便是经常这么想着,想着,便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