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再见沈淑仪

李医生今天正好值班,门诊刚结束,就接了江小女入院。柳迟迟和孙知晓一起在医院做完笔录,她昏沉沉地走出住院部。

台风后的暴雨结束,黑夜比乌云带来的孤寂感更强,住院部楼下昏暗的灯光落在灌木丛上,柳迟迟好像回到去年那个不断被换夜班的实习时光。

她踩在湿漉漉的地板上,觉得鞋有千斤重。

突然有人停在她面前,柳迟迟下意识侧身让路,那人又朝她跟了一步。

柳迟迟抬起头来,看见一个高昂的丸子头,她眼睛突然一红,一整天脑子里混乱地情绪突然变成难以抑制的委屈。张嘴甚至控制不住音量,像不懂事的孩子似的嚎啕出生:“沈淑仪,你去哪了啊——”

沈淑仪这次没皱着眉后仰,她只是偏身挽住柳迟迟的胳膊,将人往车上带:“换个人少的地方哭啦,别影响病人情绪。”

莫名出现的职业操守瞬间关住柳迟迟的泪腺,她跟着沈淑仪上车,副驾驶放着一双鞋盒,她疑惑地看向沈淑仪。

沈淑仪偏头看了一眼,插上钥匙启动,很随意地开口:“路口商场老人装特价五十块,凭小票抽奖还送一条毛巾。”

柳迟迟又忍不住眼眶发酸,头发已经僵硬地干掉了,她擦了擦,头发从脸颊蹭过的时候硌得她微微发疼。

她今天穿得是一双内衬带毛的小皮靴,里面沁透了水,柳迟迟料想得到自己的脚如今气味该很难闻,低头拉开一点,又赶紧关上。

沈淑仪突然降下车窗:“没关系,正常的现象。”

柳迟迟还是不好意思,沈淑仪叹了口气,下车走到她这边,拉开她的车门,“把鞋袋子拿上。”

柳迟迟拿着新鞋跟在她身后,绕了一圈走到住院部后门,站在一个乍一看就知道上了年纪的水池旁边。

水池外贴的瓷砖已经掉了许多,用水泥填上了那些大的缺口,小得则无人在意,水龙头只有一个空荡的头,旋转的手柄开关并不在。

沈淑仪从自己的复杂钥匙串里找到一个手柄,这是柳迟迟第一次见到她完整的钥匙串。上面有钥匙三把,车钥匙一把,沈淑仪车上有太阳能摆件,后视镜上挂着木牌,钥匙串上却没有任何精致的装饰,取而代之的是起子扳手和一些不常见的迷你版工具。

沈淑仪只对她说了一个字:“脱。”

她拧开了水龙头,柳迟迟不忍心看水流走浪费,赶紧脱了鞋冲脚。脱鞋那瞬间汗水发酵的味道令她胃里一酸,她难为情地红脸,转头一看,沈淑仪已经站到了路另一边。

柳迟迟看着她,她只低头玩着手机,毫不在意。

有些人明明年龄相仿,行事作风却妥帖地令人羡慕,是那种发自内心地想:我要是能成为这样的人就好了。

沈淑仪对柳迟迟而言就是这种感觉。明明只是工作同事关系,但今天见到沈淑仪的时候她满脑子想的都是:你来了就好了。

连此时沈淑仪冷漠的回避对她也是一种温情。柳迟迟快速冲了脚,或许是在湿鞋里泡太久,自来水都带着一丝温热。脚趾上皮肤皱褶泡胀,柳迟迟无暇顾及,冲完脚用毛巾擦干净,一脚踩进全新的棉鞋,霎时间像踩进云端。

柳迟迟感觉自己活过来了,这时她才看见沈淑仪的车两侧全是灰黄的水痕,像跑过什么泥泞的山路。车后座放了几个礼盒,但临近年关,连商场横幅都拉着年货节的贺词,她并没有多想。

沈淑仪送她回家,一个月没见,此时柳迟迟心里没来由得有点窃喜,她忍不住从各个角度看她。

沈淑仪忍不住笑出声:“看什么?”

“你怎么来了?”

“八院的人给我发视频,说有人被打了,瞧着好像我带的人。我一看,真是我带的小孩。”

柳迟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不服气:“我没挨打。”

“知道了呐——”沈淑仪拉长了尾音,一副不和她计较的样子,“片子拍了没有,等下给我瞧瞧。”

“拍了,还好我穿得多,背又厚,没伤到内脏和骨头。”面对自己的伤口柳迟迟有种羞耻感,她打着哈哈把话带过去,“有点肉是好呀,以后我不减肥了。你现在算复职了吗?”

“没。”沈淑仪看出她的逃避,顺着她转移话题,“年后等中心上班了我去办个手续,我账号被锁了,什么都登不进去。正好我回来接手,你给自己放两天病假,虽说没伤到骨头,也休养一下。”

“我不用,我觉得上班挺好的。”

“上班有什么好的。”沈淑仪笑她,这次车停在小区门口,“回去休息吧。”

柳迟迟抓着手机,柳春红和何清的消息早已不再震动,台风过后的天气清明,她却觉得有一场更大的腥风血雨在等她,她下意识重复:“上班真挺好的。”

柳迟迟抬头,六层高的老房子,家家户户按了防盗窗,横杆立钢像牢笼似的钉在墙壁上。她家的灯亮着,再往上一层也亮着,楼上邻居孩子今年刚上初中,柳迟迟听到过他背诵李白的《闻王昌龄左迁龙标遥有此寄》。

距离柳迟迟第一次听到这首诗已经过去十几年了,她好像还记得老师站在黑板上讲李白的仕途几次变迁,讲他对友人的思念与同情。也记得那年班里有人早恋,用诗里面“我寄愁心与明月,随君直到夜郎西”当情书写。

那年恋爱像洪水猛兽一样被父母禁止,她也只顾着埋头学习。

一门专业课至少三年才能毕业,而他们相识如今不过三月,她却被催促踏入婚姻。

从前柳春红说她年纪小,分不清是非黑白,要多听母亲的话才能少走弯路。

柳迟迟一步一步走进单元门,她很努力地在心里给自己打气:柳迟迟,你长大了,有分辨是非的能力了,你可以拒绝她的。

她想过楼上是反锁的房门,摔碎的碗碟,扭曲的衣架,柳春红因为愤怒发红的眼睛。

但她没想到,在漆黑的客厅角落,是掩面哭泣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