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春红低低的啜泣着,脊背弓成熟虾似的弧度,蜷缩在沙发角落,一把一把地抹眼泪,打满发胶的头发依旧直挺挺地,像一顶不和谐的假发。
这是柳迟迟第一次看见她哭得如此伤心,离婚那年她也没哭成这样。
听见门开的动静,柳春红只朝她看了一眼,抹了抹眼睛,憋着嘴,像要把后面的眼泪咽下去。
进门前柳迟迟的满腔斗志在那些眼泪面前蒸发,心里像泄了一口气,她手忙脚乱地朝母亲走去,握着牵母亲的手。那双手沾着眼泪,冰凉粗糙,指甲旁的死皮尖锐,指关节翘起干裂的纹路,触感清晰地贴在柳迟迟手心里。
柳春红反握着她的手:“迟迟,你怎么突然走了呀,就把我一个人留在那里——”
强烈地愧疚感涌上心头,柳迟迟感到一羞耻,脸瞬间通红:“对不起,妈妈。”
“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你怎么回事啊……”
“我不喜欢他们家。”柳迟迟犹豫了一会,终究没有把和何清之间的事情说出来。其实她可以忍受何清的,过日子而已,她早就说服自己,日子和谁过不是过呢?
可是——“妈妈,他们不能那样说你。”
“我没事的呀。”柳春红有些着急,“迟迟,只要你过得幸福,我受点委屈没事的呀。”
“妈妈,我这样不会幸福的。”
“你会的,这是妈妈能为你找到最好的男人了。”
“可我不喜欢他。”
柳迟迟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说这句话,但这句话对柳春红来说好像依然没有任何意义,她又呜呜地哭起来——
“你爸早早抛下我们俩给别人当爹,我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受了多少委屈,早些年多少人给我介绍我都为了你拒了,还不是怕你受欺负。我事事以你为先,我难道还能害了你吗?你不知道我今天多委屈,我听不出来她话里是看不起我吗?”
“我以前不是没机会做白领的,还不是离家太远不放心你,要不是为了你,我能被人说成这样吗?”
“但是迟迟你的知道呀,妈妈心里最要紧的就是你了,只要你过得好,妈妈受什么委屈都没关系的。你不幸福我死了都闭不上眼的呀。”
柳迟迟听不得她这么说自己,忍不住出声打断:“妈!”
“本来就是的呀,妈妈哪里放心得下你一个人呀。你读书的时候我担心你学习,老师打电话我都低声下气的,为了你,我什么委屈都能受的呀。”
“迟迟,就当可怜可怜妈妈了,我今天对人家说尽好话,人家答应不和你计较啦。向人家道个歉好伐?”
那些被眼泪淹没的理智突然回笼,柳迟迟明锐地捕捉到一句关键信息:“你向他们道歉了?”
“那还能怎么办嘛!我还不是为了你,我都能道歉,你说两句软话怎么啦?”
柳迟迟在她的声声哭诉里软了态度,“我考虑考虑。”
“那我约个时间,我们买点礼品上门好伐?就明天好咯,你知道高铁票怎么买么?我没买过的呀。”
柳春红好像突然有了精神,她从沙发上坐起来,翻找他们的身份证。
柳迟迟坐在地上,天气好冷,冻得她大脑迟钝,她忘记自己进门之前,心里想说的话了。
手机亮起来,沈淑仪提醒她记得洗澡换衣服。
她往下滑看见何清的消息,最早那条消息来自柳迟迟刚离开的时候,他说:【这么不懂事?】
隔了很久,他破天荒地解释了一句:【我妈妈不是那个意思。】
只间隔五分钟,他又发来一句:【算了,让你妈妈和你说。】
柳迟迟突然觉得好奇怪,好像不管是谁的妈妈,都站在何清那一边。
第二天的车票没买成,因为柳迟迟感冒了,头疼咳嗽流涕一齐上阵,柳春红说她这样子太难看了,上门道歉没诚意。
柳迟迟抱着热水,透过烟雾看她给何清发消息,不知道对面说了什么,柳春红露出笑脸,朝柳迟迟床头方向指了指:“小李关心你呢,还问你为什么不回消息。”
柳迟迟眼睛也红红的,眼皮重的睁不开眼。仿佛有一团浓稠的水汽团在她脸上,从鼻子嘴巴眼睛一齐往外涌,时不时就掉两滴眼泪。
眼睛很痛,但在柳春红的眼神下她还是拿起手机,和何清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那句【算了,让你妈妈和你说。】
她没回复。
并没有柳春红所谓的“关心”
柳迟迟难受得发闷,连表面功夫都懒得做:【你和我妈说了什么?】
对面没有回复,她将手机举给柳春红看,后者趴上前扫了一眼,又开始打字。然后了然般的用一种看不懂事的孩子似的眼神看向她:“小李说你昨天的消息还没回。”
“这些消息有什么好回的?”
柳迟迟不解,那些废话存在聊天框的意义是什么?
她盯着那些废话,一条条引用回复——
【没有不懂事。】
【那你妈是什么意思?】
【知道了。】
最后再发出一句:【你满意了吗?】
这次对面回的很快:【嗯。】
【为什么一定要让我回消息?】
【没什么,不喜欢别人不回复而已。】
柳迟迟原本斜靠在床头上,她微微起身,将手机抛到柳春红身边:“你自己看,我和他没什么好说的。”
柳春红很自然地拿起来,柳迟迟看见她脸上光芒变换,知道她将聊天记录往前翻许多,又或许看了其他的东西,但柳迟迟并不在意。
她知道自己没有隐私权,就像没有锁的房门一样。
柳春红过了好一会才将手机递给她,脸色有点不好看,但她皱着眉忍了忍,最后只说了一句:“你昨天确实没回人家消息呀。”
柳迟迟觉得头更疼了,索性整个人缩进被子里,再睡过去。
中午的时候柳迟迟被喊醒,清粥小菜放在她床头,柳春红摸了摸她的额头,温声细语地叮嘱:“我要去上班了呀,你等下吃完再睡,有事给我打电话。”
“嗯。”柳迟迟迷迷糊糊的应,彻底清醒的时候只看见床头的蔬菜粥,连着砂锅一起端在她床头上,里面切了细细的青菜。
幼时她吃菜粥被叶片呛过喉咙,后来家里再炖粥,柳春红总将里面的配料切得又细又碎,哪怕她长大了也不曾改过。
这些细细碎碎的小事将她在这个没有锁的房间里,困得死死的。
道歉的事被无限期推后,因为何清父母总有人在忙,柳春红催了两次就不敢再催了,生怕对方觉得自己烦。
柳迟迟乐得清闲,元旦假期结束后又休了两天,得知沈淑仪归岗后,她比主管还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