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说话”

只是医院并不是个让人高兴的地方,江小女这次是重伤入院,她的身体状况已经不适合继续进行临床试验。

根据现场和孙知晓的证词,这被定性为一场家庭暴力。

妇联来过一次,她们为江小女申请了公益基金,又联系残联希望申请大病补助。只是江小女还是嫌疑犯的身份,公益基金申请通过的几率并不高。

李医生停了江小女的临床试验,沈淑仪以最快的速度将报销单和补贴申请打包发送给中心。孙知晓在快餐店打着12块钱一小时的寒假工,晚上在医院随便找张空病床就睡了。

有人劝说江小女募捐治病,江小女犹豫了一下,指着嘴巴然后拍了拍脸,摇摇手。

所有人迷茫地看向孙知晓,孙知晓面无表情地翻译:“她说家丑不可外扬。”

那次严韶海也在,妇联走后他将柳迟迟拉到门外,“孙强还没抓住,那片城区太过老旧,巷子又复杂,有很多个监控死角。”

“抓他不是应该的吗?打成这样了都。”

“社会上的案件是以社会影响力区分轻重缓急的,比如江小女家暴的案件,她不愿意公开,几乎没有影响力。但江小女伤人案是公诉案件,从之前的调查到现在依然有人关注。如果和杀人案有关,抓捕孙强的警力会更高。”

“你到底想说什么?”

“想个办法让江小女开口,我会申请让孙知晓以手语翻译身份参庭。”

柳迟迟不解:“你不是手语律师吗?为什么是孙知晓。”

“我看不懂江小女的话。”严韶海毫不避讳地揭短,“比如刚刚江小女的手势,那几乎是她自创的,我并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但孙知晓知道。口语和手语都只是一种自我表达方式,我们看不懂江小女的话,但孙知晓可以看懂,那是她们之间的一种表达方式。”

柳迟迟转头,从病房透明的玻璃看进去,只有江小女躺在床上,三人间的病房吵吵嚷嚷,她安静得像一帧卡了的插图。

柳迟迟突然觉得自己好像误会江小女了,她不是安静,只是没有人听她“说话”。

处理完江小女出组的事情已经下班了,柳迟迟坐在住院部的大厅里,玩着手机,时不时朝门外看。

沈淑仪停在她面前:“出组了还不走啊?”

“嗯,我现在是她们的债主。”

“借了多少?”

“两万。”

沈淑仪一惊,她记得之前和柳迟迟外出,大夏天热得人口干舌燥,自主贩卖机矿泉水2元,柳迟迟说小卖部一般1.5,硬是又走了十分钟。沈淑仪一直觉得她应该挺缺钱的,才这么节约,没想到一下子借出去这么多,“这么舍得?”

“舍不得,还问人要了一张借条呢。”

沈淑仪失笑。

这笑声让柳迟迟有些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她假装玩手机,在各个APP里切地飞快:“你是不是觉得我有点多管闲事啊。”

“没,就是觉得你太好了。”

沈淑仪的笑容下有一种清晰的疏离感,这也是严韶海明知道她更擅长沟通,却想着以柳迟迟为突破口的原因。

沈淑仪太聪明了,那些吃力不讨好的傻事都是柳迟迟这样的人在做。

“我有个朋友更好,叫郝佳,你记得么?”

“记得。”

“她快结婚了。”

沈淑仪坐在她身边,由衷地感叹:“恭喜呀。”

她语气里的感叹太过明显,像从胸腔里溢出来的声音似的,一团暖气从她口腔呼出。

她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沈淑仪不问她等什么,柳迟迟也不问她怎么不走。

孙知晓是在十点差两分的时候走进住院部的,她穿着棉袄,气喘吁吁地推开玻璃门,朝电梯走。

夜里的住院部并不清冷,柳迟迟穿过两三人群抓住孙知晓的手。等待太久,几乎耗尽她的耐心,她开门见山地问:“孙知晓,你知道十月那桩伤人案吗?”

孙知晓的脸色快速从被拦下的懵懂过渡到慌乱,很快,归于一种不属于十八岁少女的平静,和江小女躺在病床上的平静很像。她点了点头:“知道。”

在女儿面前提起母亲是嫌疑犯这件事对柳迟迟来说有些难以开口,她避开名字,问孙知晓:“严律师从江小女那边得到的信息是,林哥喝酒后对江小女动手,然后江小女和他打起来。只是从证据上看,邀约申请方来自江小女的手机,是她主动买了菜和酒,但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江小女是正当防卫。江小女的证词与现有的事实有所出入,且没有足够支撑的证据。”

“所以呢?”

“我们怀疑,当然,仅仅只是怀疑,你的母亲可能隐瞒了部分事实。加上这次的事件,被隐瞒的部分或许和你的——”

“孙强。”孙知晓突然打断她,露出一种痛苦又无奈的表情,“所以呢,你以为她会告他吗?我劝过她那么多次,她连离婚都舍不得。”

“这次不一样。”

“你是指她被打得那么惨的事吗?她早就不是第一次挨打了,只是这次比较严重而已,她过两天又会原谅他的。”孙知晓的声音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一样,“她最爱的就是那个男人,那个男人说她没生儿子就打她,她还真准备再生个儿子。笑死人了,有这种爹就算再生个儿子又怎样,不过是世界上再多一个破烂小孩而已。她就是个无可救药的恋爱脑,她没救了。”

有一瞬间柳迟迟好像在她脸上看见了恨意,但比一闪而逝的恨意更清晰的是她眼里的泪花。爱情总被写得蜿蜒曲折,但亲情却好像更为复杂。

柳迟迟记得江小女除与律师会面外唯一一次申请到的探视机会,是拜托她,撒谎瞒住孙知晓。

孙知晓是世界上唯一可以听见江小女说话的人。

“不是的,她最爱的是你。”

孙知晓像听到什么笑话似的扯了扯嘴角,又笑不出来,只能皱着眉,她亮晶晶得眼里终于落下泪来:“她说的吗?肯定是她骗你的。”

“没有,我猜的。”

“那你肯定猜错了。”

“不会。”柳迟迟很肯定地对她说,“我们打个赌,如果江小女最爱的人不是你,欠条作废,钱不用还了。”

光是听见钱那个字,孙知晓就眼睛一亮,她下意识接话:“真的?!”

“真的。”

“那你输定了呀,姐姐。”孙知晓这下是真高兴地笑出声来,她胡乱擦了擦眼泪,眼泪却流得更凶了。

沈淑仪跟在柳迟迟侧身后,她比柳迟迟高半头,这个角度看不见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及肩的头发胡乱翘着,比她本人还糊涂。

孙知晓先进病房,她们二人在门外等着,孙知晓脸上已经恢复平常,看不出哭过。进门前她朝柳迟迟笑:“姐姐,我知道你是开玩笑,钱我还是会还的。”

“我没有开玩笑,如果我输了,欠条我自己撕掉。”

“那我也会还的。”孙知晓挥了挥手,柳迟迟闻到一股奶茶香,冲淡了住院部消毒水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