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清雪悠然落下。
法租界的一处中式茶楼中,清妙的南音徐徐传来,衬得这场雪景更加凄冷。
茶楼大厅里,白春烟抱着一把南琶,纤纤玉指在琴弦上灵巧地波动,汩汩乐声流淌而出。在她身边,四名乐师弹秦琴,吹洞箫,奏扬琴,拨三弦,共同完成这一曲婉转悲壮的南音。
“这是《梅花操》啊!”台下有人感慨,有人热泪盈眶。
梅花,霜雪傲骨,宁折不屈。
话音刚落,几名日军闯入茶楼,手里举着沉甸甸的匣子枪。
“都别动!别动!停下,停下!”
在日军的斥声中,人们尖叫着蹲下身体。白春烟只愣了一愣,手上弹奏并未停歇,其他乐师也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对日军视若无睹,继续演奏着音乐。那一曲《梅花操》依然不停,不止。
日军们看向台上的乐师,目光落在白春烟身上。其中一人坏笑:“吆西,新娘子,原来在这里!”
“新娘子,跟我们走,有个婚礼要你参加!”那日军走上前,操着生硬的汉语,对白春烟说。
白春烟穿着一身素白旗袍,眉目清冷,头也不抬,横抱着手中的琵琶,手指不停。
日军大怒,抽出手枪对准她:“找死!”
茶楼老板从人群中站出,抖了抖长衫,颤巍巍地上前:“太君,这里是法租界,按照国际公法,我们、我们都是受保护的!”
碰的一声,茶楼老板右腿上出现一个血窟窿,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挣扎!
白春烟周身一凛,乐声戛然而止,她愤怒地看向日军,眼睛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1937年冬,上海沦陷,日军占领了上海,驻扎军队都在华界,没有进入法租界。于是,许多人涌入法租界进行避难,寻求片刻的安全。只是第二年,日军就蠢蠢欲动,借口有抗日活动,肆意进入法租界抓人。
“跟我们走一趟,否则,他死!”日军威胁。
白春烟抱着琵琶,慢慢站起身,向外走去。
日军皱眉,挡住她:“不行,琵琶不能带过去,你还要接受搜身!”
“这琵琶陪了我好多年,它不在,我就不走。”白春烟并不打算妥协。日军正要愤怒地举枪,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朗的声音:“太君,这琵琶就留着吧,是我和春烟的定情之物!”
众人纷纷循声望去。
白春烟屏住呼吸,蹙眉望向门口。天光清亮之处,那人背光步入,高挺身影遮住一霎光线,又迅速挪开。
看清了,那人穿着国军大氅,眉眼间英气十足,抬头望去的瞬间,目光如炬,也锐利如剑。幸好头发和皮围巾上都落了零星雪花,被屋里的暖气一熏,都成了晶亮雪珠,也让他的气质温润些许。
他走到白春烟面前,淡淡一笑:“春烟,今天是我们的大喜日子,我让人来接你。这琵琶——”
白春烟看他伸手要摸,警惕地后退一步。
他微怔,并不在意:“这琵琶就当是你的嫁妆,我以万金为聘,今日我们礼成,如何?”
“付清响!”白春烟眼中蓄泪,银牙咬碎,“你还是叛变了!给日本狗卖命!汉奸!”
付清响语气病态而温柔:“识时务者为俊杰,国军都撤退了,我没能去重庆,不叛,能活吗?”
“那也不能……”
“看来你是不喜欢我给你布置的喜堂。”付清响上前一步,强行捂住白春烟的脸庞,用手摸索着她的脸颊,“那我们——就在这里成亲,拜天地!”
白春烟挣扎,日军却齐刷刷地举起了手枪,有的对准了台下客人,有的对准了她和乐师。她没有退路,只有屈服。
一名日军上前,呈上一件大红色的披风。付清响不由分说地给白春烟披上,不容她抗拒。
“付清响,杀了我!我宁死也不嫁给一个汉奸!”白春烟挣扎。
付清响居高临下地乜斜她一眼,凉声说:“晚了,当年是你自己飞蛾扑火,甘心做我的斥侯。你是为了我,对吧?”
当年,她是他的下线,在一次次锄奸中九死一生。她不为其他,只是想靠近他——
如今,他已易主。
“福建的南音喜乐,是《月老结红丝》吧?”付清响凑在白春烟的耳畔,温声说,“就按照你家乡的风俗来。”
日军看向乐师,下令:“演奏!”
乐师们无奈,只能接过白春烟的琵琶,勉强演奏起来。有人轻轻吟唱:“月老结红丝,注定无差移,洞房花烛夜,今宵会佳期,牡丹颜色好,东君恁扶持,惜花连枝爱,和谐到百年……”
窗外的雪,更大了。
大雪纷飞中,一对新人礼成。
日军仰头哈哈大笑:“付司长,我们大日本帝国的皇军见证了你的神圣婚礼,相信你和太太今后会更加忠心地效忠我们!”
付清响笑着应允,将白春烟打横抱起。白春烟闭上眼睛,淡淡地说:“还没喝交杯酒。”
“你会在酒里下毒,毒死我这个汉奸,你以为我不知道?”付清响语气依然温和。
“你……”
“放弃吧,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想死,没那么容易!”他的语气微微凌厉。
白春烟惨然一笑:“是吗?可是你唯独没教我一种本事,而我学会了。”
“什么?”
“殉国!”
付清响脸色一变,慌忙放下白春烟,去抓她的手。然而已经晚了,白春烟抬手拆下脑后发髻,青丝散落的瞬间,一柄微型手枪掉落在她的手心。她奋力推开付清响,对准身后的日军就是一枪!
子弹命中那名日军的额心,他大睁着双眼倒了下去!
“住手!”付清响向另外两名日军吼道。
他的声音湮没在几声枪响里。
付清响跌跌撞撞地上前,看着白春烟嘴角流血,身体迅速软倒下去。
“付,你的新娘居然窝藏祸心,我们大日本皇军会为你挑选更美的新娘……”一名日军收起了手枪。
“让开!”付清响推开日军,抱起白春烟,疯狂地吼,“你怎么那么傻?为什么要做困兽之斗?啊?”
“因为……”白春烟笑着流泪,“我,我弹奏的是《梅花操》!这曲子,这乡音……刻入骨髓,断不敢……忘!”
细弱的手腕,还是垂了下去。
白春烟眼神涣散,意识渐渐飘散向上空。
曾经那些惊心动魄的岁月,热血沸腾的野心,欲说还休的甜蜜,此时都离她而去,只剩下雪爪鸿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