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夏初五月,紫溪镇发生了件大事。
有乞丐在紫溪边上捡到了一颗金沙子,于是把那河泥筛了又筛,居然筛出了不少金子。从此,乞丐改头换面,成了一个体面人。再后来,乞丐被人灌醉了酒,才吐出这个秘密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镇上迅速流传开来一个传言:紫溪能淘金啊!
人们这才咂摸出味道来,紫溪紫溪,名字就非同凡响,金紫银青,背紫腰青,这不摆明了是一条有财脉的河吗?而且紫溪镇就在下游,这金子就在镇子上这段,没跑了!
紫溪镇是福建东南的一个小城,镇子上许多人都去了南洋,官事生意或者打工,有一半的人留在外头,不再回来。这向来都是往外面去找金子,如今能在自己脚指头底下挖到金子,还是头一遭!
这个消息不胫而走,吹遍了紫溪镇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张镇长却派人封了河,人们这才知道,要想进去淘金,非得买票入场不可。
人人都奔着钱味聚到了紫溪边上,买票也得进啊,那可是黄金!生逢乱世,钱乃养命之源。为了这衣食口粮,人人都做起了发财梦。
一大早,紫溪的入口又聚集了不少镇上的百姓,还有附近镇子的百姓慕名而来。在喧闹人群中,一个蓝衣玄裙的少女尤为显眼。她约莫十五六岁,中学女生的装扮,和其他村民不同,双眸清亮如水,身姿亭亭玉立,犹如春天里第一茬的春韭,嫩得可以掐出水来。
有人喊她:“春烟,来这边!”
那是白春烟的同学元若卿,明明也是十五六岁的少女,但她留着平头,戴着瓜皮帽,皮肤色是小麦黄,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精神抖擞,乍看上去就是个精壮小伙。此时,元若卿兴奋地向她招手:“快来,我占到位置啦!”
那可是最前头的位置,如果能第一个冲进去,说不定就能找到一个淘金的风水宝地!
白春烟答应一声,手里拖着一个大包袱,拼命往前挤着。人潮因此起了不小的浪潮,一名粗壮大汉扭头看了眼白春烟,一把推开她:“干什么?挤什么挤?心都钻钱眼里了!”
这一推,白春烟倒在地上,人潮就在这时踩踏过来,几只大脚踩到她的胳膊上,白春烟顿时感到一股钻心的疼。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死死护住自己手里的包袱。
“春烟!”元若卿飞奔过来,荡开万千人潮,硬是从人群中辟出一条路。她一把将白春烟从地上拉起来:“你没事吧?”
“没什么。”白春烟头发微乱,却还是维持着一丝体面,抱紧怀里的包袱。元若卿怒火中烧,扭头怒瞪那大汉:“皮痒了?这么多人,你把人推倒了多危险啊?”
大汉蛮横:“就推你了,怎么着?”
与此同时,大汉身旁的另一个男人往前挤去,很快就挤到了前头。
元若卿气不打一处来:“他故意的!他就是故意推你,好引开我,我刚才占了个好位置,因为他全泡汤了!”
“行了,若卿,别说了。”白春烟低声说,“我来就是告诉你,别去淘金,跟我一起卖淘金斗吧。”
元若卿惊讶:“这可稀奇了,你这‘小商精’怎么见了黄金也不热心了?不行,我可是跟国文老师请了假的。”
“小商精”是白春烟的绰号,全是因为她平日里如千手观音般,总能机巧地抓住各种商机赚钱。士农工商,商排末尾,这自然不是一个好名头。尤其是年少的读书人,多多少少是会嫌弃这些铜臭的阿堵物的。
但白春烟不在乎,寄人篱下的身世,还管那么多做什么呢?
元若卿又要往前冲,白春烟一把拉住她,在她耳边低声说:“听我的,这里根本没有黄金。”
“啊?”元若卿震惊。
白春烟微微淡笑,打开包袱,拿了几只淘金斗塞给元若卿:“帮我卖斗,你要是不想卖,就回去上课,等卖完我去你家找你。”
元若卿半信半疑间,已经有人扭头询问:“你这斗怎么卖?”
“两块一个,出金特别快。”白春烟报价。
人潮顿时再次掀起热潮,只是不同的是,这次的潮水都涌向白春烟。白春烟一边收钱,一边将淘金斗递出去。转眼间,钱包就鼓了起来。
元若卿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小商精,你这名不虚传啊。”
“行了,等会儿开门生意就淡了,你先回去上课。”白春烟笑着推了元若卿一把。元若卿半开玩笑地一抱拳:“遵命。”
2
白春烟的淘金斗,果然被人抢购一空。
紫溪边上,人人眼中闪烁着野兽的光芒,抱着淘金斗和铲子,向自己的暴富梦奔赴而去。白春烟将一日的收入仔细放入钱囊中,仰头望了望夕阳,正是泼金泄秀般的绚烂,忍不住微微一笑。
她生得很美,肌肤被这夕光映照,如上乘的白玉泛起了一层腻光。这一笑连带着眼睛弯起,泛起晶亮的光。旁边的门牙不由得看呆了一瞬,半是搭讪半是询问:“小姑娘生意这么好,趁着财气旺,买张票进去碰碰运气吧?”
“不用了,我只能做点小买卖。”白春烟婉拒。
门牙还想再劝,旁边忽然传来一声轻笑:“她精明得很,你再劝,倒显得没她明白了。”
那声音极为轻佻,白春烟一惊,循声望去,只见一个长身玉立的男子站在树下,口中叼着一根哈德门香烟,西装圆帽下的一双乌沉沉的眼睛,正上下地打量着她。那目光像一把刀,来回在她身边逡巡,只见寒光不见落刃,让白春烟顿时起了一身的粟粒。
“你说什么呢,我只想着做点小本生意,没做什么黄金梦,自然不会去淘金。”白春烟辩解。
那男子淡淡一笑:“是谁做白日梦,谁做黄金梦,你比我清楚。”
说完,那男子弹了弹烟灰,扬长而去。
白春烟恼火地盯着那男子,脸颊热起来,心里也真的发虚。她从一开始就知道,紫溪里淘不出金子,但她选择隐忍,也是不想得罪张镇长,明哲保身罢了。毕竟在这种乱世,明天怎么样还很难说。
白春烟拽紧了书包,不敢多耽搁,快步往元若卿家的方向跑去。虽然说今天赚了钱,但镇上不少人看到她卖了淘金斗。万一哪个好事儿的跟舅舅说了,舅妈又要来搜白春烟的房间。如果她今天把钱拿回家,那这笔钱很可能就进了舅舅和舅妈的腰包了。
发财的最好方式是闷声发财,白春烟从来不敢把明面上的钱拿回家。所以,她要在天黑之前,把今天赚的钱先存放到若卿那里。
若卿的家地势有些偏僻。白春烟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在太阳下山之前。眼看着暮色四合,她心里有些发焦,刚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两道黑影就挡在她面前:“小姑娘,这么急匆匆的,去哪儿啊?”
白春烟吓了一跳,连步往后退,那两个黑影也就跟着往前。走出暗影,她看到了两个男人,脸上来意不善。
其中一个男人有些眼熟,白春烟仔细辨认了一下,这不是今天在紫溪推她的那个粗壮大汉吗?
“有事吗?我这就到家了。”白春烟胡乱一指两步开外的一扇门,“那就是我的家。”
没想到,那两个男人并没有上当:“得了吧,你家根本就不住这儿。”
白春烟脑袋“嗡”的一声响,空白一片。她知道自己坏事了,这俩人明显是有备而来。
她强装镇定:“你们是要钱吗?要钱我就给你们。”
“你说呢?小姑娘,你今天赚得不错啊!有句话叫破财消灾,给我们哥俩几个元大头花花。”男人狞笑着。
白春烟镇定地将手伸进书包,拿出了一只钱囊,扔给两个男人,然后扭头留跑。两个男人撕扯钱囊,却发现袋口极紧。他们足足扯了一会儿,才将钱囊扯开,却发现里面装的不是元大头,而是一捧河沙和几只贝壳。
“小崽子,敢骗你爷爷!”两个男人火了,向白春烟追去。白春烟在巷子里仓皇逃窜,大喊:“救命,救命啊!”
生逢乱世,哪里有人会出来救人?白春烟眼看两个男人追上来了,她随意挑了一扇门就疯狂地拍打起来:“爸!爸!开门啊!”
那扇门上的狮头铜环摇晃着,门却没开。
男人很快追了上来,将白春烟围住,冷笑:“小兔崽子,腿脚挺利索啊?不愿意让我们劫财,那就让我们劫色吧。”
白春烟咬着牙,从书袋里蹭地掏出一把雪亮的刀。
“哈哈,你以为这小刀子能对付得我们吗?”男人猖狂大笑,但他们在看到女孩依然沉静的脸后,笑声渐小。
白春烟冷冷地说:“我有世上最冷的血,就算这把刀对付不了你们,至少能让你们沾上我的血,我的冤魂会永远跟着你们,让你们尝尝世间最冰冷的炼狱是什么滋味!”
天上劈过一道无声闪电,映照得白春烟面色惨白如魅,目光如炬,其中一个男子顿时愣住了,那是魂被吓丢了三分。
“哥,别听她吓唬咱们,她不过是一个女娃娃。”另一个稍微年轻点的男子说。
“对,上!”男子定了定神,向白春烟靠近。
有一瞬间,白春烟已经决定和他们拼命了,可是斜刺里却忽然伸出两只手,快如闪电,按住两个男人的脑袋,狠狠往中间一撞,两个男人顿时凄厉地惨叫起来。
“若卿!”白春烟惊喜。
元若卿一身黑色练功服,身姿飒爽,长腿横扫,又狠狠踢在那个粗壮大汉的脸上。大汉被踢得吐出一口鲜血。
“今天就想给你一下,你倒好,自己送上门!”若卿兴奋,然后歪头问另一个男人,“你也要来一下吗?”
那个男人吓得哆哆嗦嗦,没敢接腔,拽着同伙仓皇而逃。元若卿望着两人背影,喊声里透着鄙夷:“丧家之犬,再让姑奶奶看见你们,就把你们拖回去当沙袋!”
“若卿……”白春烟鼻子一酸,抱住元若卿。劫后余生的万幸,也不过是此时此刻。
元若卿搂住她,轻声说:“哎呀,我的小姑奶奶,你就不能等一个晚上吗?这么晚了,你非要来刚才要不是我赶到,你小命危险了!”
“我怕我舅舅和舅妈搜我的包……”白春烟将钱囊掏出来,拿出几块元大头给元若卿。
元若卿瞪圆了眼睛:“你赚了这么多。”
“我就不做赔钱的买卖。”
“是,就数你点子精。不过我今天还是送你回去吧,最近到处都在闹大兵,不太平。”
白春烟心生感激,说:“若卿,我会留一份本钱出来,按照你给的方子做赤豆糕和黄松糕。”
元若卿挠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说:“那是我外婆在信里提到的,你还真的要给我做出来啊?”
“你不是最想念大上海吗?和外婆吃一样的糕点,能解你乡愁。”白春烟跟着元若卿往巷子外走去。
提起大上海,元若卿那双如墨般浓黑的眸子里蒙上了一丝哀愁。她的外婆是上海本地人,但母亲却爱上了在军校就读的父亲。少女怀春,最是容易迷恋上英姿飒爽的军人,苍青色戎装,牛皮腰带上配上枪匣子和匕首,上面的搭扣银亮铮铮,脚下皮靴威风霸气,光装扮已足以可以入梦。哪怕这个人只是一个从未见血的军校生,前途未明,母亲也并不计较,不惜与家庭决裂,和父亲私奔到了这个紫溪镇。
父亲并没有像诗里一样,过上沙场战敌,马革裹尸的生活,而是成了一名普普通通的巡警,拿着不高不低的薪水。母亲从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浪漫,迅速回到了柴米油酱醋茶的现实。诚然,生活的确很是清苦,但两人有情有爱,母亲从未有过只言片语的怨言。可惜情深不寿,天妒深情,若卿八岁的时候,母亲因病撒手人寰,只剩下她和父亲相依为命。
外婆到底是疼母亲和若卿的,这些年一直来信,有时候是一笔钱,有时候是上海滩流行的西洋小玩意儿。若卿从外婆来信的字里行间,读出了一个浮华世界,读出了一个糜丽的东方大都市。
每次提起上海滩,元若卿都带着一股向往,那是母亲生命开始的地方,那也是她另一处温情所牵挂的沃土。
夜色降临,灯火幽暗,但是元若卿的眼睛里却有煜煜光彩。白春烟搂了搂她的肩膀:“你放心,等我们毕业挣钱了,就能去上海了。”
3
夜雨过后,空气清凉。
阁楼上,白春烟蜷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如同一朵未绽的花骨朵。她支棱着耳朵,静静地听着楼下的动静。
舅妈比舅舅小上十岁,天生的浪漫性子,喜欢舶来的踢踏舞。她和舅舅每晚都要跳到半夜,才带着浓浓的睡意去歇息。白春烟寄人篱下,是万万不能被舅妈挑出一丝儿的错处的。否则,舅妈会指着她的鼻子,用最难听的乡下话骂她两天两夜。
楼下彻底没动静了,白春烟才蹑手蹑脚地爬起来,从床底下拉出一个小木盆,用手拨了拨泡在里面的红豆。
要做红豆酥,就要先将红豆泡上四到五个时辰,得嫩酥软烂的才好。白春烟小心地将红豆从盆里沥出来,放到柔软干净的白棉纱布上。然后,她从角落里拖出一只小铁皮炉,往里面放上一块煤球,又从角落里拢起一把麦秸,擦了洋火点了,就开始生炉子。
在这么狭小的阁楼里生炉子,是一件既痛苦又危险的事。但是白春烟全然不顾,把斜开的窗子顶开缝隙,就拿着蒲扇去扇炉嘴。麦秸的火星在黑暗中明明灭灭,一如白春烟这么多年摸爬滚打的生活。
煤球终于红了,白春烟被烟呛了两声,打算去揉面。结果她刚起身,就被门口的一缕白影吓得差点惊叫出声,一颗心在腔子里突突地跳起来。
那是舅妈,她穿着一件白色蕾丝睡裙,肩膀半裸,发丝轻挽,那双吊梢眼正冷冷地看着她。
“舅妈?”
舅妈走过来,拿起手中的一根雪茄,往她那只小铁皮炉子里一按,雪茄的头就燃起了红火。她动作熟练地晃了晃,居高临下地睨着白春烟,也不说话。
白春烟被她看得发毛,只得说:“舅妈,我刚学了红豆酥的做法,想做来当明天早饭,给你和舅舅尝尝的。”
舅妈向来吝啬,发现她偷着做点心,怕是要找她麻烦。
“是吗?”舅妈嘲讽一笑,翘着二郎腿坐在床上,“小丫头白天不知道哪里浪去了,晚上倒是有份孝心做点心。”
白春烟听出讽刺意味,也不再隐瞒:“红豆、面粉都是我自个儿挣钱买的,我做来也是为了手头宽裕点。”
舅妈格格地笑了起来,两条藕臂撑在床栏杆上,笑着看她:“你也没比我小几岁,怎么说起话来那么幼稚。”
“哪里幼稚?”白春烟紧紧盯着舅妈,生怕她掀了自己盛红豆的木盆。
舅妈用烟点了点她:“你啊,卖这些东西要卖到猴年马月去?不如把你卖了,到大户人家里去卖,一辈子都宽裕了。”
这话实在露骨,白春烟心惊肉跳:“什么意思?舅妈,你要卖我?”
“我就是打个比方,谁要卖你了?我是说——你辛辛苦苦赚这些,不如拿自己的青春出来,给自己谋个好前途。”舅妈说话的时候,媚眼如丝,像只狐狸。她盯着白春烟,目光扫过胸脯和腰肢上的诱人曲线,唇角渐渐上勾。
白春烟反而镇定下来:“舅妈你就直说吧。”
“张镇长的儿子一直没有娶亲,张镇长喜欢有文化的,你要是嫁过去呀,那保准的天天吃香喝辣。我和你舅舅妥当安排了你,也能对你那早去的父母有个交待了。”
白春烟冷笑,盯着舅妈说:“那张镇长的儿子生来就是傻子!舅妈,你这是让我去跳火坑?”
“怎么能是火坑呢?人是个傻子,可傻子不会跟你气受,也不会养小的去腌臜你,你有掌管中馈的大权,以后就是阔太太,谁敢瞧低你?”舅妈巧舌如簧。
白春烟霍然起身:“我不嫁!这么好你怎么不嫁?”
“呵,还来了劲了,我和你舅舅养育你这么多年,你也该听话一回,回馈我们吧。”舅妈站起身。
“我回馈得还不够吗?你们拿了我妈用命换来的钱,也能抵得上你们养我了。”白春烟不管不顾地说,“我要继续读书!”
“啪!”的一声,白春烟的左脸被狠狠扇了一个耳光。
她跌坐在地上,捂着左脸,脑袋里嗡嗡直响,像有一百只蜜蜂在叫。她喘着气,恨意森然地瞪着舅妈。舅妈抱着胳膊,居高临下地睨着她,一股无形的压迫感压得白春烟陷入窒息。
舅妈抽了口烟:“你爸妈没了,我和你舅舅是你的监护人,你的父母!父母之命,你敢不从?”
“我不嫁傻子!”
“人人都想玉面郎君,几个人能嫁?你天生命苦,就认命吧,何苦呢?”舅妈轻蔑地说。
白春烟捂着左脸,眼泪夺眶而出。
她是苦命,命若不苦,为何让她是个孤儿?
“我要读书,舅妈……我要读书……”这一刻,白春烟的骄傲终于土崩瓦解,她的声音几乎哀求。
舅妈冷冷一笑,扭着腰往门口走去。走到门口,她回头轻蔑地说:“你读,你就使劲读,看你能不能读下去!”
4
白春烟很快就知道,舅妈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翌日,她到了学校,课间休息的时候,小心拿出昨晚上做的红豆糕进行兜售。十几岁的女生都属猫的,很快就将红豆糕买得只剩一布兜碎渣。
元若卿到了白春烟跟前,往她面前桌子上一坐,笑着拎起她的布兜:“行啊,白老板,生意兴隆。”
说到这里,她忽然注意到白春烟的左脸:“你脸怎么了?”
白春烟赶紧掩饰:“睡觉没注意,压着了。”她笑了笑,从抽屉里拿出另一只扎得紧实的小布包:“给,这是你的。”
元若卿拆开布包,几只晶莹剔透的赤豆糕露了出来,在清亮天光的照耀下,透明的胶体还在颤巍巍地晃动。她惊喜万分:“哎呀,居然还有我的,这得卖多少钱啊?”
“不要钱,我赚谁的钱也不能赚你的。”白春烟笑着拍了拍元若卿的手背。
元若卿刚想说什么,沙文丽从旁边经过,见状阴阳怪气地说:“哎呀,张镇长可真有福气,有这样一位蕙质兰心的儿媳妇。”
白春烟心头顿凉。
沙文丽是镇子上沙老爷的大女儿,从小锦衣玉食,眼高于顶,就没正眼瞧过谁。沙家是做生意的,跟张镇长有些来往,沙文丽如今讽刺白春烟是张镇长的儿媳妇,怕是早就得了消息。
一传十,十传百,小镇不大,用不了多久,整个镇子就会知道她白春烟要嫁人了。到时候,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由不得自己决定。
“哎你说什么呢?张镇长那个傻儿子,谁能看得上他?”元若卿火起,狠狠拍了下桌子。沙文丽吓得一缩脑袋,嘴上依然不饶人:“彩礼是100个元大头呢,张镇长亲口说的,白春烟再看不上他家公子,也得看上了,是吧?”
元若卿回头看白春烟,也只能看到一张毫无血色的煞白脸蛋。她忙低声问:“怎么回事?”
沙文丽也是怕元若卿动手,转身就走。白春烟看了看四周,无人注意她们,才小声回答:“舅舅和舅妈,要把我嫁给张大福。”
张大福就是张镇长的傻儿子。元若拉一听,啐了一口:“他也配!你别怕,我给你出头,保证打得他满地找牙!你要是忍得下心,你舅舅,舅妈那边我也能给你揍老实。”
“若卿,这不是打人能解决的。”白春烟心里一阵阵地难过,“我得走,走得远远的,所以走之前一切都要静悄悄的。”
元若卿愣了愣:“你去哪儿?”
白春烟不言语,只是盯着元若卿手中的赤豆糕。大上海,那个歌舞升平的地方,仿佛已是她的救赎,是她用尽力气挣脱命运的束缚也要去到的远方。
“你别走,我找我爹,他一个巡警还是有几分面子的。”
白春烟摇头:“这是家事,你爹哪里管得着。”
若卿也是知道希望渺茫,失落地说:“我懂了,你就去吧!反正那个地方我也要去。希望我们以后能在那里重逢。”
眉眉眼眼里,尽是离别。白春烟握住了元若卿的手,手指沁凉沁凉的,一直凉到了心里。
张镇长那边很是热络,托人送来庚帖,并且定下了迎亲的喜日子。白春烟顶了两句嘴,就乖乖地不说话了。一连几日,她都低眉顺眼的,成功想营造一种假象,让舅妈和舅舅以为自己已经认命。
实际上,她每天都往自己的挎包里塞一些行李,先存放在元若卿那里,然后再偷偷地以元若卿的名义定了一张船票,打算先走水路出镇子,然后在县城里躲两天,坐轮船去上海。
转眼就到了离开的日子,白春烟和往常一样去上学,然后神色如常地回家。夕阳西下,落日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拖得老长。倒不是她磨蹭,而是她决定乘坐夜船出走,万一被人发现逃跑,有夜色掩盖,她也不容易暴露行踪。
可是万万没想到,白春烟匆匆往桥边去,忽然一个胖墩墩的影子从斜刺里闪了出来。她吓了一跳,定睛一看,正是张大福。
张大福胖头胖脑的,看到白春烟,流着涎水伸出手来:“新娘子,我的新娘子……”
“你干什么?”白春烟厌恶地后退。
张大福嘿嘿笑着,拉住白春烟:“我爹说,娶你当我的新娘子,给我生娃娃,嘿嘿……”
白春烟一阵反胃,但她也知道孰轻孰重,躲避张大福:“别乱说,小心我打你。”
张大福像只苍蝇扑过来,拉住白春烟不让走。两人拉扯间,白春烟忽然感到腰中有什么东西一松,接着一声水音传来,顿时暗叫不好。等她反应过来,只见碧波之中,一只竹叶绿锦的荷包悠悠荡荡地沉入水中。
那是她攒了好久的元大头,就这样沉入水底。
“好呀好呀,鸳鸯戏水……”张大福看着荷包沉下去,还拍手叫好。
“你还我钱!”白春烟心里发狠,使劲将张大福狠狠一推,“起开!谁要嫁给你?死也不嫁你!”
张大福重心不稳,踉跄后退,后脑勺碰到桥的石墩子上,顿时血流如注。眼看人群围了上来,白春烟心头突突直跳,拔腿就跑。她匆匆忙忙地跑到和元若卿约定的地点,一棵柳树下面,若卿早就急红了眼,见了她就赶紧上前:“我的天爷呀,你可来了,快换上我的衣服走吧!”
元若卿手里拿的是她这么多天积攒的行李。白春烟抱着沉甸甸的行李,摇了摇头:“你再等我一下,我回一趟家。”
“姑奶奶,你回家做什么?”元若卿急了。
白春烟直摇头,她用来傍身的钱没了,她不能这么走了!身无分文,那不是浮萍入海吗?
“柴房里还有我藏起来的钱,我得去拿。”白春烟快速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你在这里等我,我很快回来。”
元若卿只得答应。白春烟加快脚步,飞快地向舅舅家奔去。到了家门口,落日彻底湮没,最后一丝光线也沉入昏暗。她悄然推开门,发现二层小木楼并没掌灯,才松了口气。
柴房里昏暗潮湿,白春烟忍着作呕的冲动,抠起墙上的一块砖。砖的后面,露出了一只小布包。狡兔三窟,幸亏她分了两个地方藏钱,否则这会儿还真的无钱可用。
白春烟把钱藏好,蹑手蹑脚地走出柴房。她刚刚推开门,就听到二楼发出一声怒吼:“贱人!我杀了你!”
那是舅舅的声音,带着愤怒和不甘的嘶吼。白春烟被这一嗓子吓了一跳,忙冲进小楼,沿着木质楼梯上去。卧室的门虚掩着,白春烟小心地凑上去往里看,却看见一道黑影划过,接着她的耳膜就被一声炸响震得聋了几秒钟。
舅舅面朝着她,胸口上赫然一个汩汩流血的洞,手里的匕首“当啷”一声落地,然后大睁着双眼倒了下去。白春烟就在这一瞬间看清楚了,那黑影是个健硕的男人,他正将一柄勃朗宁手枪收起。原来,刚才那声炸响,就是子弹撞击镗口的金火交战声。
“啊——”舅妈的尖叫声响起。白春烟这才看到,舅妈头发凌乱地坐在床上,正抱着头尖叫。她瞬间明白了舅妈和那个男人的关系,转身就要逃走,但是已经晚了,男人一把掐住她的脖子,将她拖进房间。
“放开我,放开……”白春烟被掐得几乎断气。她斜着眼睛看那男人,终于看清了那张脸,居然是巡捕房探长桑涛。
桑涛上身的衬衫已被刀子划得七零八落,黄铜色的皮肤上偶有青筋暴起,似是用了七成的力气。白春烟使劲挣扎,脸憋得通红,却敌不过桑涛的力气,被推倒在血泊里,一股血腥味扑鼻而来。
突然,桑涛松了手,白春烟大口大口地喘气,终于缓了过来。她衣服上沾满了粘稠的血液,舅舅冰冷的身体就在咫尺之外,她颤抖着回过头……
桑涛重新抽出那柄勃朗宁手枪,对准了她的头。在这样紧要关头,白春烟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她伸手攥住了枪柄,往自己的脑门子上一抵,凉声说:“桑探长背这么多条人命,不怕下地狱啊?”
“小丫头片子……”桑涛咒骂,却被白春烟冰冷的眼神冻得一哆嗦。那仿佛是从地狱里爬出的恶鬼,早已尝尽所有苦楚,只剩下锐利的仇恨。他真的开始犹豫了,并且有些憎恨此时坐在床上的那个女人。要不是她,他何至于被捉奸,不得已开枪杀人?
白春烟冷笑:“桑探长,我反正是要离开这里的人,你放了我,我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桑涛挪开枪口,扭了扭头,示意白春烟离开。白春烟从地上挣扎着站起来,才发觉手脚酸软发麻。就算她再超脱生死,她有着这世上最冷的血,她也是会被死亡的震慑吓到的。
白春烟踩着棉花一般地往外走,心里开始庆幸自己逃出生天。然而就在这时,后脑勺突然一阵剧痛。她暗叫一声不好,想回头却歪斜着倒在地上。剧痛迅速蔓延到全身,麻痹了她的神经,让她的肢体动惮不得,视线也渐渐变得模糊、遥远。
昏过去的前一个瞬间,她只听见桑涛哼了一声,说:“臭丫头,还挺能吓唬人!”
5
白春烟醒来后,发现自己已经被关在潮湿阴冷的牢房里。她咬牙爬起来,扑抓着铁栏杆,拼命喊叫:“有人吗?我要举报桑涛探长杀人!我亲眼看见他杀人了!”
“嚷什么嚷?”昏暗中走出一个身穿警服的狱卒。白春烟赶紧伸出手,央求:“大哥,我怎么在这里?我要见局长,我要报告案情!”
狱卒皮笑肉不笑地说:“你还报告案情?你就是罪犯!小丫头看不出来,真够狠的,为了偷钱谋杀亲舅!”
白春烟脸色煞白:“胡说,我没有,是桑探长,他才是杀人凶手!”
“行了你,再胡扯我就用刑了!是你舅妈亲自指认的你,你也画了押,现在翻供已经晚了!”
白春烟打了个激灵,低头看自己的大拇指,果然看到指腹上有一片红泥痕迹。他们居然趁自己晕倒之际,拿着自己的大拇指,让自己画押认罪!
“你应该感谢舅妈,还留你个全尸。”狱卒奸笑,“三天后你就能吃顿好的了,别急。”
断头饭吗……
白春烟双目无神,只是看着大拇指上的红泥印痕。
狱卒看她不说话,还以为她认命了,继续去和几个同僚喝酒打牌去了。白春烟靠在墙壁上,无力地瘫坐在地上。天光从头顶上方的小气窗投下,在地上画出数道栏影。她如疯傻一般地数着格影:“一、二、三……”
一共是六道铁栏杆,白春烟数了许多遍,眼神痴绝。忽然,栏影处出现一道黑影,白春烟倏然抬头,正对上元若卿急切往里张望的眼神。
她等到了,终于等到了!
这处牢房是半陷在地下的,气窗几乎和地面平行。白春烟知道,她唯一的机会就在那个小小的气窗口,所以一直在等待元若卿的到来。见元若卿蹲在起气窗口焦急地往里张望,她伸出手摆了摆,哽咽:“若卿……”
“你在这儿啊!”元若卿惊讶,抓住栏杆,眼眶红了。
白春烟伸出手指,做了一个嘘声,然后指了指身后的牢门外。不远处,狱卒们正聚在一起喝酒打牌,声音嘈杂。但如果两人说得多了,难保他们不会察觉到元若卿的存在。
“我们用摩斯密码对话。”白春烟对着小气窗做手势。这摩斯密码的本事还是元若卿从她老爹元大国那里学的。军校里开设了密码学的这门课,元大国自己学了个六七分,没想到自家闺女偷看了他的笔记,倒是无师自通,学了个八九分。不仅如此,元若卿还将这本密码学笔记教给了白春烟,让白春烟在考试的时候用这种方式给她传递答案。没想到,当时的小聪明,在这个时候救了急,让她们得以沟通。
元若卿点头,警惕地往左右看了看,将手指按在其中一根栏杆上,开始敲击摩斯密码:“我去求我爹了,我爹不肯帮忙。他们现在咬定你是凶手,三天后就要处决你,怎么办?”
白春烟用摩斯密码无声地回应:“凶手是桑涛探长,我把他衬衣上的一块碎片撕下来,塞到床下地板的一个小洞里。这块衣服碎片上有我舅舅的血,可以证明他就是凶手。”
元若卿眼神一亮,使劲点了点头:“等我消息。”
“你小心点。”白春烟只能这样叮嘱。
元若卿点头,和白春烟简单地告了个别,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从气窗里扔了下去。白春烟扑过去,解开布包,发现里面是两张尚有余温的烧饼和几块点心,顿时红了眼眶。
有此知己,此生之幸。
白春烟咬了两口烧饼,才恍觉腹中空空,胃已经饿得发疼。她埋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忽然听到对面传来一个男声:“下次,让你伙计带瓶烧酒。”
“谁!”白春烟吓得一跃而起。她惊讶地看着左边的牢房窗户里,一个男囚正盯着他。他从刚才就蹲在那里岿然不动,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块石头。
不过,白春烟看他有些眼熟,来回端详那双只见寒光不见落刃的眼睛,忽然记忆翻涌而上,这不就是那时在紫溪边上的那个“浪荡子”吗?当时,他见她卖淘金斗,还嘲笑她做黄金梦,利欲熏心呢!
她心里一阵作呕,警惕地往后退了一步。那浪荡子笑了笑:“隔着一道呢,我还能吃了你?你那朋友不是神通广大吗?给口酒喝呗。”
“你别乱说,我没什么朋友。”白春烟矢口否认。
浪荡子笑了,扬声喊:“长官——”
白春烟吓得心脏突突直跳,刚才那个狱卒骂骂咧咧地返回来了:“干什么?鬼喊什么?”
白春烟悔得肠子都青了,后悔不该激怒这个浪荡子,让他举报自己。她正想着对策,却听见浪荡子说:“讨口酒喝……”
“滚!还想喝酒,也不看自己什么德性!”狱卒离开了。
白春烟松了口气,重新打量那浪荡子。她回想起许多当日的细节了,这人抽哈德门,戴金表,西装笔挺,全身的气度都说明他来头非凡。她心思一动,低声说:“你要酒,我给你就是。”
浪荡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我是被冤枉的,我相信你也是,你看上去很像……正人君子。”白春烟硬着头皮恭维对方,“你犯了什么事?我觉得你肯定也是被冤枉的。”
浪荡子淡淡一笑:“杀人。”
白春烟被他说得心里发毛,但面上还在继续恭维。她把烧饼递过去一块,那人倒是识相,接了过去,细嚼慢咽地吃起来。
在这样的境地,他的吃相还保留着一份儒雅,也算是难得。白春烟细细打量那浪荡子,越看越觉得他出挑难得。若不是脸上的泥污,衣衫的褴褛,这人应该生得龙章凤姿,穿上体面衣服也是玉堂金马。
“你不像杀人犯,你是个好人,也许还是位公子……人缘肯定也不错,会有朋友把你从这里救出去的。对吗?”白春烟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浪荡子哈哈笑了几声:“指望别人来救,那十条命也不够丢的!小姑娘,你有这种想法,落到这种可怜的境地也不为过。”
“你!你凭什么说我可怜!”白春烟不甘心,“我有朋友,再怎么也不会可怜的。”
浪荡子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你呀,你都有世界上最冷的血了,还说自己不可怜?”
脑中电光火石一般,白春烟瞬间记起了自己被两个男人围攻的晚上。她拧着眉头看那人:“那天,你跟踪我?”
浪荡子没有正面回答,只说:“咱俩挺有缘的,我去的地方,你也会去,所以我就在门后面听了一会儿。”
白春烟冷笑,在那样危急的时刻,他居然选择旁观,就连她拍门的时候也没有开门!她脱口而出:“你见死不救,你的血比我更冷。”
浪荡子一怔,眼眸中涌上一股伤痛。他喃喃地说:“是,是啊……我见死不救,我的血很冷……”
他抬起头,似乎是陷入了某种回忆里。此时,外面的天光彻底昏暗下来,最后一缕夕光照进他的眼眸,光影勾勒出他的轮廓,是那样绝望而悲凉。
白春烟觉得自己有些冲动了,想再说些什么找补回气氛,却听到那浪荡子低声说:“所以,更应该喝一口酒,暖一暖这彻骨的冷血。”
酒入愁肠,能构架出一个乌托邦。
白春烟摇头:“我不喜欢喝酒,我宁愿清醒地痛,也不要虚假的欢乐。”
浪荡子冷笑:“你还是经历得少,你所谓的痛,也无非是今天吃不饱,明天没有其他女孩子俏罢了!”
白春烟又恼了,方才的一点愧疚烟消云散。她怒目而视:“我都在这个地方了,你还说我没经历过什么?我的苦难道只是吃不饱,难道只是没其他人俏?”
三天后问斩,这能是一般的事?
浪荡子终于收敛:“得,吃人嘴短,我说错话了,算你经历过大风大浪了……”他顿了顿才说,“还有,你比其他人俏多了。”
最后一句有点暧昧,白春烟没搭理,而是望着小气窗说:“我不会白吃这些苦的,如果能出去,我必定要报仇雪恨,还要成为一个大人物,才对得起今日的屈辱。”
“整天打打杀杀的,你是小姑娘!”
白春烟哼了一声:“小姑娘怎么了?你也觉得女子做不成大事业吗?可我偏要做,就要做!”
浪荡子被她眼中的坚毅所震撼,向她伸出一个大拇指。白春烟笑了笑,却有些发愁。
豪言壮志说得容易,做得很难。第一步就是要走出这监牢,这一步简直难如登天。
两人双双陷入沉默,无声地沉在这黄昏里。
6
戌时三刻,狂风大作,雷雨倾盆而下。
紫溪镇的监狱地势偏低,尽管设有水门汀的地面和排水道,但雨水还是顺着小气窗灌了进来。白春烟坐立不安,又冷又饿,还担心着若卿。若卿已经离开好几个时辰了,她到底成功了吗?
蓦然,外面一道灵蛇般的闪电划破苍穹,吓得她打了个哆嗦。
“别怕,这房里也有排水口,淹不死。”浪荡子开口。
白春烟用目光四处搜寻,果然看到房间一角有一处漏斗,赶紧往那边凑过去。没想到,浪荡子又道:“别,下水道淹了,会有老鼠上来。”
话音刚落,白春烟就看到一只灰毛老鼠探头探脑地从下水口钻了上来,顿时吓得尖叫一声,蜷缩到牢房的一角。她瑟瑟发抖,紧紧抱着头,忽然听到一声轻笑,顿时气恼地抬起头。
那个浪荡子正看着她,眼睛笑得弯弯。白春烟羞恼:“看什么——”
“你不是要做大人物吗?还怕一只小老鼠?”
“也,也就是惊了一跳,我没害怕。”白春烟嘴硬。
浪荡子淡淡一笑,背对着她,抱着胳膊靠在栏杆上,意有所指地说:“小姑娘,其实活下来也没什么意义的,因为活得越久,越明白一件事,那就是人比老鼠,比鬼要可怕得多。”
“那我也想活!我爸妈给的命,不能被我糟蹋了。”白春烟铿锵有力地说。
浪荡子扭头看她,目光里已经带了钦佩:“有种。”
白春烟仰着头看他,鼻翼轻轻哼了一声。
就在这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白春烟心头乱跳,仿佛预感到某种可能,赶紧趴在栏杆往外看。只见桑涛气势汹汹地带着两名狱卒进来,面色阴沉,犹如煞鬼。
“打开!”他一指牢门。
白春烟看着他的脸色,谨慎地退到牢房一角:“你要干什么?”
隔壁的浪荡子也感到不妙,全神贯注地往这边看。
桑涛冷笑:“白春烟,我没想到你的朋友元若卿,也是个杀人犯,她居然闯进你家,杀了你的舅妈!”
“轰隆——”一道闪电将黑夜照得亮如白昼。
白春烟难以置信地摇头:“不可能!若卿那么善良,她不会的!”
“不管会不会,她都已经欠下血债!”桑涛阴森森地说。白春烟心痛如绞,急声问:“若卿呢?”
桑涛冷笑:“死到临头,你还惦记着别人?”说着,他从腰中掏出手枪,给枪口安上消音器,“你不用等三天后,我现在就送你上路!我喜欢的女人死了,你们都要给她陪葬!”
“我是三天后才问刑,你现在杀我就是私刑!”白春烟紧张极了,她现在只能拖延时间。
桑涛双目通红,道:“天真!牢房早被我清空了,明天上头只会说你畏罪自杀。”
“我不信!你就不怕别人追查,丢了官帽吗?”
桑涛恨声说:“我要是还在意官帽,就不会取元大国的人头了!呵呵,他居然包庇自己的女儿,我已经让他去做了枪下亡魂……”
“什么!”白春烟浑身颤抖起来。这个疯子,他杀了若卿的父亲!
桑涛将手枪对准白春烟。此时,又是一道闪电劈开夜空,将桑涛照得如同恶鬼。而在那恶鬼背后,居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一张脸庞——
是浪荡子。
白春烟猛然捂住自己的嘴巴,紧紧盯着桑涛和浪荡子。目光下挪,她看到原本守在门口的两名狱卒居然躺在地上,鲜血流出蛇形的暗红色小溪!外面电闪雷鸣,这两名狱卒被人杀了,居然都没被人发现。
可是,浪荡子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从牢房里出来的?
白春烟惊恐万分,眼看桑涛就要扣动扳机,下意识地往旁边躲去。千钧一发的瞬间,她听到手枪消音后发出的闷声,感到地面震了几震,接着一声痛苦的惨叫传来,又是几声枪弹射入肉体内的扑哧声。
她死了吗?
白春烟蜷缩着趴在地上,半晌才抬起头。他看见浪荡子蹲在地上,手里拿着那把勃朗宁对准桑涛,而桑涛双腿中枪,正挣扎着往后挪去。她本该尖叫的,但劫后余生的后怕席卷了她,让她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是国军中央军内政部稽查科少校专员,付清响。”浪荡子皮笑肉不笑地说,“桑涛,你本该听命于稽查科,却背叛组织,投靠卢镇方,我今日就是来锄奸的。”
桑涛大口喘气,脸上布满了濒死的绝望,不停地哀求:“不要,别杀我,别杀我……”
付清响看向白春烟,招了招手:“愣着干什么?你不是要报仇雪恨吗?来吧,你来行刑……”
白春烟看着那柄勃朗宁,那是打死自己舅舅,打死元若卿的父亲的凶器。她慢慢爬过去,将勃朗宁拿在手里。
“别,求你了!我给你钱,给你钱!”桑涛全然没了起初的跋扈气势,不停地哀求,“白春烟,你杀了我那些人也活不了了!付清响,我可以带你去见卢将军,你能威风一方……”
一股腥臭味忽然弥漫在牢房里,竟然是桑涛吓出了满裤子的秽物。
“还有,我拿到了‘紫心名单’,这个可以给你。”桑涛满头是汗,“你知道这份机密的价值,你懂的!”
紫心名单?
白春烟来不及去想“紫心名单”的意义,就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巨大的力道冲得她向后踉跄几步。忽然,后背一暖,竟然是付清响用手挡住她的后背。
桑涛大睁着双眼,脑门上一个血洞。他死了。
“比我想象得要干脆。”付清响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咱俩的血,都是世界上最冷的。”
白春烟这才发觉自己满脸是泪,她无力地放下手枪。付清响将手枪接过来,拽过她的胳膊:“这里不能久待,咱们得逃了。”
7
付清响将桑涛的外套脱下来穿上,然后开始解皮带。白春烟木然转过身,结果引来了付清响的一声嗤笑:“什么时候了,还害羞。”
白春烟想,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情开玩笑,这个人的血够冷。
付清响将两名狱卒的枪装好,还摸出了一盒烟。他抽出一根叼上,然后拉着白春烟就往外跑。
桑涛为了杀白春烟,居然将看守都遣开了。白春烟和付清响一路上畅通无阻,只能暗暗感叹,桑涛真是聪明反被聪明误。
到了监牢大院,只见外面大雨滂沱。付清响和白春烟一前一后地顺着墙根往外走,忽然停住脚步,扭头对她说:“那就是大门,咱们等会儿上桑涛的车,开出去,懂吗?”
大门口,两名岗哨正在站岗。而桑涛的军车就在五步开外,他们要蒙混过关,这个的确是最好的办法。
白春烟和付清响悄然上了军车。付清响点烟,然后弹了弹烟灰,看向后排坐着的白春烟:“你把衣服脱了。”
“你要干什么?”白春烟警惕。
付清响勾唇一笑:“万一那两名岗哨检查军车,你还穿着囚服,怎么办?咱们再抓回去,还是决一死战?”
白春烟愣了,她看着身上的囚服,很是为难,也很后悔。她怎么就忘了给自己弄套方便点的衣服呢?
“快点。”
白春烟咬牙:“你别偷看。”
“我是正人君子。”付清响语气很是坦然。
白春烟只能转过身,脱下上衣,露出里面的小背心。付清响抬了抬眼皮,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少女的白皙后背,以及后背上的一颗黑痣,玩味地笑了笑。
那是一个男人得逞后的笑。
等到白春烟转身,付清响才垂下眼皮,发动了军车。雨中行车,他必须要开车前灯,车前被照出一片雪亮。但他戴着桑涛的军帽,穿着桑涛的警服,所以外面的岗哨并未发现,而是对他敬了个礼。
白春烟低着头,弯成了一只虾米。等到军车驶出监牢大院老远,她才捂住胸前,挺起腰:“现在可以了吧?”
“隐藏,有人。”付清响盯着前方。
果然,雨幕中,一人提枪,向这边匆匆而来。车灯照亮那人的瞬间,白春烟瞪圆了眼睛:“若卿!”
虽然还远,但那身形分明就是元若卿。
付清响车速未减,向若卿冲去。白春烟上前抢方向盘:“你干什么?那是若卿,我朋友!”
“吱嘎——”一声,军车停了。付清响扭头看白春烟,吼道:“你疯了!你现在是逃犯!”
白春烟使劲摇头:“那是若卿,她不会检举我的。”
“她爹为你而死,你觉得她会放过你?”付清响咬牙切齿地说,“你想死,我可不管你!”
白春烟冷冷地瞪了付清响一眼,二话不说,转身打开车门。大雨很快将她淋得湿透,但她还是决绝地向若卿奔去。
她想好了,如果若卿要杀了她,她绝无二话。
“若卿!”白春烟喊。
元若卿早已被淋得湿透,刘海不停地往下滴水,充血的眼睛满是仇恨。她盯着军车,正要举起手中的枪,听到这一声喊却愣住了。白春烟向她奔来,元若卿大睁着眼睛,惊讶:“春烟!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白春烟顾不上解释,一把抱住元若卿,哽咽着说:“若卿,他死了,桑涛死了,我们不用去报仇了。”
“春烟,我爹……”元若卿这才褪去一声的刚硬,哭了起来,“我爹没了,没了……”
两人在雨中相拥,不停地安慰彼此。
付清响从军车里望着两人,松了口气,眼神里情绪涌动。蓦然,他低头轻笑:“这小姑娘,倒是有个知心人。”
天亮,雨住。
江边的邮轮快要启动,游客如织,码头上人头攒动。
白春烟和元若卿已经换装,和昨天判若两人。白春烟将麻花辫拆了,头发盘起,多了几分成熟温婉的气质。而元若卿则直接将头发修成平头,戴着瓜皮帽,穿衬衫背带裤,全然像是一个帅劲的小伙子。
付清响望了一眼人潮,将她们带到一旁,掏出两张船票:“你们走吧,这辈子都不要回来。”
白春烟接过来,那是两张开往上海滩的船票,她们原本打算毕业之后再去的,真是世事弄人。
“谢谢你,”白春烟问,“我欠你一条命,你要我怎么还你?”
付清响垂眸,眼前的少女安然平和。他尚未开口,一旁的元若卿已经接腔:“你帮我杀了桑涛,我也欠你人情!”
付清响微哂,他杀了桑涛只是锄奸,却被元若卿认为替自己报仇。初生牛犊的血,还是太热了。
“适当的时候,我会找你们。”付清响说。
白春烟点了点头,向他告别,然后和元若卿一同转过身。付清响忽然喊住白春烟:“等一等。”
他快步走上去,附在白春烟耳边问:“你知道我当时,是怎么从牢房里逃出来的吗?”
白春烟茫然,摇头。
付清响伸出右手,拨了下大拇指,一个肉色的橡胶套立即脱落下来,随即调出一根弯曲的铁丝和一柄微型小刀。白春烟睁大眼睛,在这之前,她压根没看出来,他的手指上还有这样的机关。
“伟大的魔术师胡迪尼,他的发明能救人——”付清响将橡胶套给白春烟戴上,“现在,送给我的小姑娘。”
他的手指温温的,白春烟心头一动。她刚想道谢,付清响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融入了人流。她想追上去,邮轮上的敲钟声却提醒她:船要开了。
付清响最后留给她的,只有一个坚实的背影,以及人潮的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