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通州雪刃

通州漕渠的冰凌在正月十五轰然炸裂时,工部河渠清吏司主事正捧着新帝御赐的羊羔酒暖身。

他一想到混着冰碴的洪水如万马踏破堤岸,将漕粮纲册连同三百里外紫禁城的太平气象冲得粉,他就直打颤。

而新帝也一直在犯愁。

“陛下登基改元不过一载,先是辽东军费超支,如今通州粮仓又被冲毁九座!“都察院左都御史王恕的笏板几乎戳到御前,他身后十二道弹劾奏章堆成的小山,每一封都在“金玄成“三字上按着血指印——那位不过不惑的辽东总兵此刻正率数十万辽东精锐驻扎在辽阳。

新帝萧玄韫摩挲着青玉镇纸,冕旒垂下的十二旒白玉珠恰到好处地遮住冷笑。

这些奏章封皮虽印着不同衙门的关防,可字迹皆带着安国公府西席惯用的“飞白体“。昨夜暗卫呈上的密报里,三皇子萧景琛在通州别院宴请六科给事中的场景,此刻正与殿内此起彼伏的“天谴“之说重重叠印。

“臣闻金将军在辽东都司帅府每日耗费粮草一千石。“安国公突然出列,蟒袍补子上的麒麟在逆光中似要跃出,“恰与通州被冲毁的九仓存粮数目相同,岂非...“

“国公爷慎言!“首辅李宗成截断话头的声音不轻不重,却让捧着《河防一览》的工部尚书踉跄跪倒。

他玄色仙鹤补服掠过丹墀时,袖中隐约露出半截鎏金算筹——那是户部核定漕运损耗的利器。

暖阁地龙烧得太旺,将新帝冕服十二章纹中的山龙华虫蒸得微微扭曲。

李宗成展开《明仁漕运考》的刹那,墨香混着冰凌气息扑面而来:“明仁十五年黄河改道,漕船改走通惠河时,工部用糯米灰浆固堤的法子...“他指尖划过某行朱批,那是先帝在临终前三天阅卷时咳上的血点,“可惜当年反对此策的安国公,如今倒忘了自己监修河堤时用的芦苇填土。“

朝堂死寂中,新帝忽然将青玉镇纸重重拍在“天元“位棋盘角——恰如通州水患与辽东防务的死结。

“传旨。“少年天子清冽嗓音惊得檐上积雪簌簌而落,“着金玄成部就地改制冰橇,三日内将通,“动乃国朝大忌...“

“国公爷操劳河工已属不易。“李宗成笑吟吟递上户部账册,“去岁修固卢沟桥的二十万两工款,您用五万两购得西山巨木三百根,倒是比市价便宜七成。“

他故意翻到某页粘着枯叶的账目——那叶片来自三皇子在通州的私邸园林。

都察院的弹劾奏章突然开始冒烟。

王恕手忙脚乱扑打火苗时,新帝瞥见李宗成袖口滑落的磷粉。这种西域进贡的易燃之物,半月前才随三皇子“孝敬“首辅的礼单入宫。

雨夜文渊阁的烛火亮至三更。

李宗成捏着三皇子与漕帮往来的密信,却将《考成法》草稿压在信纸上。窗外雷电交加,映得他手中“文宣“佛珠忽明忽暗——那串本该在通州水患时随祭品沉入河底的佛珠,此刻正缠着新帝暗卫的鹰隼脚环。

“首辅真要替陛下扛下这'劳民伤财'的罪名?“通政使郑淳端着茶汤的手在发抖。

“明日早朝,你且奏请将六科廊稽查漕运的权限移交户部。“李宗成将密信引燃,火舌舔舐处露出新帝朱批的“准“字,“记得用安平年间郑金清查漕粮的旧例。“

皇城的雪在子时转成冻雨。新帝立在奉先殿廊下,看雨水冲刷着太祖亲题的“水能载舟“匾额。

掌心的玉髓坠角突然发烫——那是首辅昨日“遗落“在暖阁的,内侧新刻的“漕“字还沾着通州河泥。

“陛下,李首辅将《河防疏议》篡改成自己的手笔了。“暗卫呈上的奏本残卷里,李宗成用朱笔将“圣裁独断“改作“臣愚以为“。

少年天子突然轻笑出声,惊得梁间栖鸦振翅而飞。他想起首辅那日说“为君者当容得下污浊“,却故意忽略后半句——“但需记得每片污渍的位置“。

五更鼓响时,通州漕渠飘起零星河灯。

新帝亲书的“罪己诏“被李宗成换成《漕运改制策》,而真正的朱批密令正藏在运粮冰橇夹层,直抵金玄成手中。

首辅站在城楼望着蜿蜒如白练的运粮队,袖中《考成法》草稿被雨水晕染得模糊不清,唯独“六科监察“四字如刀刻斧凿。

安国公在府邸摔碎第七个茶盏时,三皇子送来的密函正被新帝暗卫誊抄。

那些指控首辅专权的铁证,此刻静静躺在萧玄韫案头的鎏金匣里,与李宗成私藏的《安平漕运考》残页形成微妙对峙。少年天子以朱砂在漕运图上勾出新河道,笔锋划过通州时突然悬停——那里墨迹深浅恰似遗诏上被篡改的“景“字。

雪水渗入金砖缝隙的声响,像极了佛珠在紫檀木上滚动的节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