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东海黄公》

《东海黄公》演一个会法术的人与猛兽斗勇的故事,在当时是个很受欢迎的角觝戏。近现代很为戏曲史家重视。因为它本有竞技的性质,但又按规定的情节敷演故事,且有固定的人物装扮,这些都是明显的戏剧要素,所以有研究者把《东海黄公》看作是中国戏剧出现的征兆。

关于《东海黄公》的记载,最早见于东汉张衡(78—139)的《西京赋》。《西京赋》描写到“临回望之广场,程角觝之妙戏”,接下来提到《东海黄公》:

东海黄公,赤刀粤祝。冀厌白虎,卒不能救。挟邪作蛊,于是不售。[25]

这段文字太简略,从中仅能知道《东海黄公》是当时的一个精彩的角觝戏节目。对于黄公这个人物,只知他会巫术,持“赤刀”斗白虎,以失败告终。东晋时葛洪(约281—341)托名西汉刘歆作《西京杂记》(一说梁代吴均作),其中对于《东海黄公》的故事讲述得详细了许多,从中我们得以了解《东海黄公》故事的原委:

余所知有鞠道龙,善为幻术,向余说古时事。有东海人黄公,少时为术,能制蛇御虎。佩赤金刀,以绛缯束发。立兴云雾,坐成山河。及衰老,气力羸惫,饮酒过度,不复能行其术。秦末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乃以赤刀往厌之。术既不行,遂为虎所杀。三辅人俗用以为戏。汉帝亦取以为角觝之戏焉。[26]

李善注《西京赋》中有关黄公的数句,所引即是《西京杂记》中的文字,但简略了许多:

《西京杂记》曰:“东海人黄公,少时能幻,制蛇御虎,常佩赤金刀。及衰老,饮酒过度。有白虎见于东海,黄公以赤刀往厌之,术不行,遂为虎所食。”故云“不能救”也,皆伪作之也。[27]

《西京杂记》中对《东海黄公》的情节和扮演情形有了更细致的描述。东海人黄公年轻时有法术,能呼风唤雨,制御毒蛇猛兽。年老后,体力衰弱,加上饮酒过度,其法术悄然丧失。秦朝末年,东海地方出现白虎,黄公雄心仍在,如往常一样,手持“赤刀”前往,以为自己一如当年,能手到擒来。与白虎搏斗时方知,其法术已失,最后死于虎口。《东海黄公》的传奇性在于主人公早先身手不凡,还在于其中有一个巨大的情节转折——黄公从呼风唤雨、所向无敌,到年老力衰、丧身虎口。这样一个颇有悬念、情节起伏的故事,加上格斗表演,自然很具观赏性。也是在这段描述中,主人公黄公有特定装扮:“绛缯束发”,持特殊道具:“佩赤金刀”,这都是明显的戏剧因素。正是这些戏剧因素,使戏曲史家看重《东海黄公》,在不同程度上强调其在戏曲形成过程中的重要性。

有学者认为,《西京杂记》里关于东海黄公故事的描述,不能作为《西京赋》里《东海黄公》表演的注脚,即认为《西京杂记》所记,未必真是民间流行的故事,怀疑是《西京杂记》的著者葛洪(或吴均)据《西京赋》编造出了黄公的故事。[28]记此观点,意在存此一说。

据称“东海黄公”的故事是《西京杂记》著者听人讲述的,应是个民间传说。但是关于黄公的故事,其他记载却很少,仅《说郛》卷三十一《奚囊橘柚》说到黄公:

汉高帝时有黄公,不事生产,日牵一黄斑虎乞食于道。饮食稍弗腆,辄解其缚,虎便咆哮,作噬人状。人人震慑,多畀钱米始谢去。人有语曰:“虎莫凶,有黄公。”人入山遇猛兽,辄畏之曰:“黄公来!”猛兽无不垂头掉尾而去,故人又语曰:“猛兽回,黄公来。”[29]

此则黄公故事与《西京杂记》所记不同。首先,故事发生的时间不同,《西京杂记》说秦末黄公已死,此中说黄公是汉高帝时人,即西汉初时人。再者,不涉奇幻,没有黄公年老力衰、法力丧失等内容,应是关于黄公的另一种民间故事。《奚囊橘柚》的作者佚名,创作时间不详。《说郛》这部笔记总集,现在的一百卷本是近人张宗祥据六种明代抄本《说郛》校理成书,1927年由上海商务印书馆排印出版,称涵芬楼一百卷本,其卷三十一仅收六种笔记,均注为宋人作,但没有《奚囊橘柚》。明刊一百二十卷本《说郛》卷三十一收笔记三十二种,较一百回本多了二十六种,其中有《奚囊橘柚》,未注年代,注作者“阙名”。此卷中注明年代及作者的笔记有十五种,其中唐人、蜀人各一种,宋人十种,元人三种;注“阙名”、不知年代的十七种。

吴晓玲先生推测,《奚囊橘柚》“这书的时代想来不会很古,大约最早也不过是宋代的著作”。吴先生还认为,“我们还没有找到《奚囊橘柚》关于‘黄公’这一段的来源,但恐怕要相当古远了。让我们单凭常识来臆测,文中的‘虎莫凶,有黄公’等谚语式的厌胜之辞就很像旧东西”[30]。总之,吴先生认为此则没有奇幻内容的黄公故事更古老,是黄公故事的民间原生形态,那些幻术情节是黄公故事进入宫廷后被加入的。我们可以大体肯定的是,秦朝后期至西汉初年,黄公故事在民间流传较广,很可能是在西汉都城长安一带,民间有人将这个故事编成娱乐节目搬演,后被朝廷看中,加以改造,吸收到宫廷的百戏演出中,成为一个引人注目的节目。

表现民间流行的故事,是《东海黄公》这个节目受欢迎的重要基础。汉代所演《东海黄公》属“角觝戏”。汉代的“百戏”及“角觝戏”都不属于戏剧。所谓“戏”,是娱乐游戏的意思。“百戏”指包括杂技、竞技、斗兽、歌舞等在内的各种表演,“角觝戏”则是“百戏”中的一种,表演人和兽或人和人角力竞技。从秦朝开始直到汉代,角觝戏一直很是风行。《史记·李斯列传》记:“是时二世在甘泉,方作觳抵优俳之观。”[31]西汉,国力强盛,在款待外宾的仪典中,如有文艺及技艺表演,角觝戏总是重要内容之一。《史记·大宛列传》记:“是时上方数巡狩海上,乃悉从外国客,大都多人则过之,散财帛以赏赐,厚具以饶给之,以览示汉富厚焉。于是大觳抵,出奇戏诸怪物,多聚观者,行赏赐,酒池肉林,令外国客遍观(各)仓库府藏之积,见汉之广大,倾骇之。及加其眩者之工,而觳抵奇戏岁增变,甚盛益兴,自此始。”[32]

这段话所描述的演角觝戏的情形,每年所演的角觝戏不断争奇求变,都与向国外客人夸示国家繁荣昌盛、物产丰饶富足的目的相联系。《汉书·西域传》记:“元康二年……天子自临平乐观,会匈奴使者、外国君长大角觝,设乐而遣之。”[33]《汉书·西域传》记载:“孝武之世……天下殷富,财力有余……设酒池肉林以飨四夷之客,作巴俞都卢、海中砀极、漫衍鱼龙、角觝之戏以观视之。”[34]从这些描述可知汉代将角觝戏等娱乐节目用来款待四方客人是常有的事。总之,汉代宫廷演角觝戏,是迎宾仪典的一部分,是向国外来宾显示国家繁荣安宁的重要内容。

当然,角觝戏不只是在招待外宾时演出。从今天的经验可以推知,只有那些在民间很有市场,从而艺术技巧上精益求精的艺术品种,才会拿出来请外宾观赏。角觝戏首先在广大民众的生活中就占有重要位置。《汉书·武帝纪》记:“三年春,作角觝戏,三百里内皆(来)观。”[35]“(六年)夏,京师民观角觝于上林平乐馆。”[36]这两条记载中说到汉武帝时的角觝戏演出,应是在官方主办的大型娱乐活动中,有可能是节令庆典,一般人都可以去观看。这些描写让人了解到当时角觝戏盛行的程度。无论是款待外宾的仪典,还是国家的庆祝活动,只要演出角觝戏,人们就兴致勃勃地“聚观”,甚至数百里外的人也赶去观看。《东海黄公》这样技巧性和艺术性兼备的角觝戏,只有在这样的背景中才会出现。

汉代的角觝戏多数并不包含故事,像《东海黄公》这样有曲折的情节,而且具有较为丰富的艺术内涵的角觝戏,当然会让张衡津津乐道。尽管可以肯定《西京赋》里描写的《东海黄公》已不是民间创作的原生态,但从其取材于民间传说故事、包含技巧表演等方面,都可以看到后代的民间小戏创作的传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