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雨季过后,厂区的梧桐叶在七月的阳光里舒展成巴掌大的绿伞。雅婷抱着检验单穿过走廊时,总听见身后传来带着潮汕尾音的呼唤:“宝贝儿,中午给你带荔枝蜜!”回头便看见男友倚在车缝组门口,工装服口袋里露出半截糖纸折的千纸鹤,翅膀上用银笔画着歪扭的“婷”字——那是他现在每天变着花样往她口袋里塞的小玩意儿。
食堂打饭时,王姐用饭勺敲着搪瓷盆笑:“小陈现在连工牌都换成情侣款了,你瞧瞧那平安结针脚,比绣花姑娘还细。”不锈钢餐盘映着雅婷泛红的脸,她看见男友的工牌绳上果然缠着新的山茶叶,叶片底下藏着极小的银戒,正是那晚他套在她无名指上的那枚。李阿姨凑过来时,筷子尖在餐盘里的冬瓜汤画圈:“妹子,男人嘴甜是蜜,可别化了心尖的霜。”话尾被蒸饭的热气冲淡,雅婷却看见她欲言又止的眼神,像极了村口总提醒姑娘防骗的三婶。
车间午休时,男友会准时出现在质检台,铁筐里除了抽检品,必定有包用糖纸裹着的零食:荔枝蜜渍的橘子皮,撒了山茶叶碎的花生,最特别的是回潮天送来的姜糖,纸包上画着戴斗笠的小人——他说“怕宝贝儿被湿气侵了关节”。
雅婷咬着姜糖看他调试缝纫机,阳光穿过他左额翘起的头发,在检验台上投下蝶翼般的阴影,让她想起那晚他说“攒够一万张糖纸就娶你”时,眼尾痣上跳动的烛火。
“雅婷,有人找!”门卫大爷的喊声惊醒了伏在案头的雅婷。车间门口站着个穿碎花衫的姑娘,攥着褪色的帆布包,见她出来便红了眼眶:“我是小陈老家的邻居,他娘让我捎句话……”话没说完就被匆匆赶来的男友打断,他揽住雅婷肩膀,指尖在她腰间轻轻掐了掐:“宝贝儿,这是我表妹,来镇上走亲戚的。”姑娘张了张嘴,终究没再说什么,塞给雅婷包荔枝干便匆匆离开,帆布包上印着“潮汕渔业公社”的字样,在阳光下泛着盐粒般的白光。
当晚在出租屋,雅婷摸着荔枝干包装袋上的咸涩痕迹,想问却被男友的吻堵了回去。他含着她指尖的糖纸甜,把她按在贴满糖纸日记的墙上:“宝贝儿的眼睛像荔枝蜜,看一眼就能甜化整个夏天。”说话间解下她的工牌,用银线在边缘绣新的歪头熊,熊爪里攥着颗水钻——和他第一次送她的迷你布熊眼睛一模一样。雅婷望着他专注的眉眼,突然忘了门卫室没说完的话,只觉得他睫毛投下的阴影,比任何绣花针都要温柔。
周末逛镇上的供销社,男友牵着她的手在糖果柜前驻足,忽然指着玻璃罐里的玫瑰硬糖:“等我们结婚,喜糖就用这个,纸皮上的牡丹像你穿红嫁衣的样子。”雅婷摸着他掌心的薄茧,想起李阿姨说“男人的承诺要缝在布上才牢靠”,却看见他掏出笔记本,翻到最新一页:“带宝贝儿看了镇上的婚纱店,她穿白纱的样子,比糖纸星星灯还亮。”旁边贴着枚玫瑰糖纸,角上画着戴头纱的小人,裙摆缀满山茶叶的花纹。
厂子里的流言像七月的蝉鸣,偶尔钻进雅婷的耳朵:“听说车缝三组的次品率又涨了,小陈光顾着谈恋爱分了心”“他老家还有个订过亲的姑娘,你别被甜言蜜语骗了”。但每当她走进车间,看见男友在缝纫机前抬头笑,眼尾痣在机油灯下发亮,所有疑虑都化作他递来的橘子糖——糖纸背面写着“宝贝儿今天穿了黄裙子,像朵会走路的向日葵”。
八月的某个傍晚,雅婷在更衣箱发现封信,牛皮信封上盖着潮汕的邮戳,字迹歪扭却熟悉:“雅婷妹子,小陈他爹走得早,家里全靠他娘撑着,年初有人上门说亲……”后面的字被水痕晕开,她攥着信跑向车缝组,却看见男友正和个戴金链的男人说话,对方拍着他肩膀笑:“老弟,深圳的厂妹就是水灵,比咱村里的强多了!”
缝纫机的咔嗒声突然刺耳,雅婷转身时撞翻了铁筐,玩具熊散落一地,每只耳后都绣着她教的平安结。男友追上来时,她正蹲在地上捡熊,指尖触到某只熊爪里的山茶叶——是她上周新换的。“宝贝儿别听外人乱说,”他蹲下来帮她系鞋带,指腹擦过她手背的汗,“我攒的工资都在铁皮盒里,密码是你生日,等凑够彩礼就带你回家。”
暮色漫进车间,男友的工装服沾着棉线,像落了身未及摘下的星星。雅婷望着他眼尾的痣,突然想起初识时他说“糖纸能留住时光”,此刻却觉得那些甜言蜜语像糖纸折的船,漂在现实的河流上,不知何时会被风浪打湿。但当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听着熟悉的心跳声,所有不安又化作他掌心的温度——那是连流言都冻不凉的,属于他们的春天。
夜风裹着远处的汽笛声,吹过厂区的红砖墙。雅婷摸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想起李阿姨说的“绣花针能缝补衣裳,却缝不住人心”,却又看见男友在笔记本上画新的糖纸船,船头写着“雅婷号”,船尾跟着只笨拙的企鹅。或许爱情本就该像糖纸般脆弱又甜蜜,哪怕明知有褶皱,也甘心跳进对方织就的温柔网里,做只永远不沉的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