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的蝉鸣开始带着倦怠,雅婷攥着那封被水痕晕开的信,指甲在牛皮纸边缘掐出月牙形的印子。信末那句“年初有人上门说亲”像根细针,在她心里挑开道极细的口子,咸涩的猜疑混着荔枝蜜的甜,在舌尖泛起奇怪的滋味。
“雅婷,质检台的小熊漏检了!”组长的喊声惊飞了停在检验单上的花蝴蝶。她慌忙将信塞进白大褂口袋,指尖触到袋底的糖纸——是今早男友塞的玫瑰硬糖包装,背面画着戴斗笠的小人撑着糖纸船,船身歪歪扭扭写着“雅婷号”。
车间午休时,她蹲在更衣室角落重读那封信。信纸散发着海潮般的咸涩,邮戳日期是七月十五,正是男友说“攒够糖纸就娶她”的那晚。“小陈他娘托我带话,说村里的阿芳妹子等了他三年……”模糊的字迹里,“阿芳”两个字被反复描红,像道永远晾不干的泪痕。
“宝贝儿在躲猫猫吗?”男友的声音突然从隔板外传来,伴随塑料袋的窸窣响。雅婷慌忙把信揉成纸团,抬头看见他举着袋荔枝蜜,糖纸折的千纸鹤别在袋口,翅膀上的“婷”字被汗水洇开,像只受了伤的蝶。
“李阿姨说你最近总躲着我。”他挨着她坐下,工装服带着缝纫机的机油味,“是不是有人乱嚼舌根?”手指捏住她下巴轻轻转正,眼尾的痣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的光,“别信那些流言,我连镇上的婚纱店都问过了,老板娘说下个月新款头纱带山茶叶刺绣。”
雅婷望着他从裤兜掏出的笔记本,最新一页贴着玫瑰糖纸,画着穿婚纱的小人牵着企鹅——那是她上周教他画的平安结变形。可当他翻到前页,密密麻麻的糖纸日记里夹着张车票,发车地赫然写着“潮汕”,日期是今年正月初七,正是信里说“有人上门说亲”的时间。
“这是……”她的指尖在车票上停顿,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糖纸,“你年初回老家了?”
男友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转瞬又笑起来,指尖划过她手背的汗:“陪我娘去镇上看病,宝贝儿别乱想,我连村里的狗都没多看一眼。”他掏出铁皮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糖纸,最上面是她上周送的荔枝蜜包装,“你看,每片糖纸都记着和你有关的日子,比户口本还牢靠。”
夜里在出租屋,雅婷看着他在台灯下绣平安结,银线在他指间翻飞,比她这个质检工还要熟练。“小时候帮我娘绣鞋面,”他头也不抬,“她说男人手巧心才巧,才能把媳妇的日子绣得蜜里调油。”针脚在工牌绳上织出歪扭的小熊,熊爪里缀着颗水钻,和他老家表妹帆布包上掉的那颗一模一样。
“你表妹……”雅婷话到嘴边又咽下,看着他突然绷紧的肩膀,“她帆布包上的‘潮汕渔业公社’,我老家也有个同款。”
男友的手顿了顿,银线在小熊眼睛上打了个结:“她……她是来借钱的,家里渔船出海遇了风浪。”他转身捧起她的脸,拇指擦过她眉心的褶皱,“别想这些烦心事,明天带你去看糖纸展,镇上供销社新进了上海的玫瑰软糖,纸皮上的牡丹比你还好看。”
可当雅婷半夜起来倒水,看见他蹲在阳台打电话,潮汕话的尾音混着海风般的叹息:“阿芳,再等等,我攒够钱就把彩礼补上……”月光照在他颤抖的指尖,那里还戴着她送的银戒,戒圈内侧刻着“婷”字,却在夜色里泛着冷光。
第二天清晨,雅婷在他工装服口袋里发现张照片:穿红嫁衣的姑娘站在潮汕老屋前,手里攥着糖纸折的千纸鹤,翅膀上的“陈”字歪扭得像她第一次写的毛笔字。照片背面是男友的字迹:“阿芳,等我”,日期是2023年腊月廿八,正是他说在镇上打工没回家的那年。
车间的缝纫机声突然变得刺耳,雅婷盯着检验台上的玩具熊,每只耳后都绣着平安结,和照片里姑娘手腕上的红绳一模一样。李阿姨路过时拍了拍她肩膀,欲言又止的眼神里,终于说出那句没说完的话:“妹子,他老家的婚约,镇上早传开了。”
午休时,雅婷走进车缝组,看见男友正和那个戴金链的男人说话,对方拍着他肩膀大笑:“老弟艳福不浅,左拥深圳厂妹,右抱老家娇妻!”男友的耳尖瞬间通红,推开对方的手时,兜里掉出张汇款单,收款人写着“陈芳”,金额是八千八百八十八——正是老家彩礼的吉利数。
缝纫机的咔嗒声在耳边炸响,雅婷转身跑向厂区后巷,眼泪终于决堤。巷口的梧桐树下,她摸着无名指上的银戒,想起他说“糖纸能留住时光”,可现在每片糖纸都成了谎言的褶皱,折出千疮百孔的真相。
“宝贝儿!”男友的呼唤从身后传来,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雅婷转身,看见他手里攥着她揉皱的信,工牌绳上的小熊掉了颗水钻,像只流泪的眼。“对不起,”他单膝跪地,手里捧着攒了半年的糖纸,“阿芳是小时候订的娃娃亲,我早想退了,可我娘说……”
“可你娘说不能辜负人家?”雅婷打断他,看着糖纸堆里那张潮汕车票,“所以你用糖纸骗我,用平安结哄我,让我以为自己是你唯一的宝贝儿?”
他抬头,眼尾的痣上挂着泪珠:“你是真的宝贝儿,从看见你在质检台吃橘子糖的那天起,我就想把全世界的甜都给你。”他掏出铁皮盒,里面除了糖纸,还有张诊断书——他娘的病历,“她得了海风病,说不看见我成家就闭不上眼,所以我才……”
雅婷接过诊断书,日期是2024年正月,正是他回老家的那次。病历上“双下肢水肿”的诊断让她想起李阿姨说的“男人的承诺要缝在布上”,可此刻,布上的针脚再密,也缝不住现实的裂缝。
“那你打算怎么办?”她蹲下来,指尖划过他掌心的薄茧,那里还留着缝纫机的伤,“一边哄着老家的未婚妻,一边骗着镇上的厂妹?”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左胸:“没有骗!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真的,攒糖纸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他翻开笔记本,最新一页画着三个人的简笔画:戴斗笠的娘,穿婚纱的雅婷,还有只笨拙的企鹅,“我想带你们回家,让我娘看看,她儿子找到能陪他折糖纸船的人了。”
暮色漫进厂巷,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雅婷望着他眼尾的痣,突然发现那里映着夕阳的光,像极了糖纸折的千纸鹤翅膀。或许爱情从来不是非黑即白,就像糖纸船会遇风浪,却也能载着真心漂向远方。她擦干眼泪,捡起地上的玫瑰糖纸,在背面画了艘更大的船,船头写着“我们号”,船尾跟着两只企鹅。
“先去退了婚约吧,”她把糖纸塞进他口袋,“然后带我回家见阿姨,我会绣比阿芳更好看的鞋面。”
他愣住,突然笑出声,把她紧紧拥入怀里,工装服上的机油味混着荔枝蜜的甜,在晚风里织成新的茧。雅婷听见他心跳如鼓,像极了那年他说“攒够一万张糖纸就娶你”时的节奏,只是这次,她终于敢相信,这节奏里不再有谎言的杂音。
夜风吹过厂区的红砖墙,雅婷摸着无名指上的银戒,突然觉得那些流言和褶皱,不过是爱情糖纸上的纹路,让这份甜,多了份沉甸甸的真实。就像他此刻在她耳边说的:“以后每片糖纸都写三个人的故事,我娘说,热闹的日子,才像糖纸折的船,永远不沉。”
远处的供销社亮起星星灯,映着玻璃罐里的玫瑰硬糖,纸皮上的牡丹在夜色里绽放。雅婷知道,属于他们的糖纸船,终于要驶出流言的漩涡,航向那个有海风、有糖纸、有真心的港湾——哪怕船身还带着褶皱,却已装满了足以对抗风浪的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