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日本的缔造(理性国译丛66)
- (美)马里乌斯·詹森
- 2878字
- 2025-04-29 15:12:32
前言
涉足日本史于我而言纯属意外。在普林斯顿大学念本科的时候,我就决定要专攻宗教改革和文艺复兴史,然而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1943年我加入军队,人生之路从此改变。我结束冲绳岛和日本本土的服役,参加陆军的语言项目,这是段迷人的经历,也给我带来无穷的兴趣。主持项目的是日本研究先驱叶理绥(Serge Elisséeff),他本人见证了西方“遇见”日本这段历史。叶理绥的父亲是俄国富商,他于明治末年在东京帝国大学学习日本文学,是第一个以此为专业的外国人。随后,他加入某个学生团体,与小说大家夏目漱石会晤。他返回莫斯科,好不容易在十月革命中活了下来,想办法到了巴黎,1935年出任哈佛燕京学社的社长。作为老师,叶理绥相当出色,每回谈到字词的用法,他几乎都能引用自己的趣闻逸事来加以强调。
日语与我知道的语言竟然如此不同,令我大为震惊。学习这种语言无异于重新学习怎样思考。日语有清晰的语态等级,用以表示不同的礼貌程度,全都是非字母文字。早在课程结束之前我就下定决心,等战争结束后,一定要再去日本进行更系统的学习。
对日本社会有所了解后,我的信念愈发坚定。我在冲绳岛上认识的百姓如此温和、亲切、宽厚,即便什么都没了仍保持尊严,一场战争浩劫夺走了他们四分之一的人口,他们恍惚失神,惊讶于自己还活着。他们看起来彬彬有礼、待人谦敬,沉静地质疑一切权威。很快我就被派到日本本土,城市废墟间,昏暗的人影沿着阴郁的街道徐徐移动,比起冲绳岛上的人,他们的恐惧更深,心扉也闭得更紧。
我接到任务,前往山地纵横的箱根与某支小分队会合。之前城市被炮火空袭、陷入火海时,日本官方将一群“友好”的欧洲人送到箱根的村里避难。我所在的小分队负责调查间谍理查德·佐尔格(Richard Sorge)。美军总司令部情报部门想要厘清他的经历,以此为实例说明共产主义势力的危险。佐尔格是德裔,出生于俄国,他才智过人,兼具一股狠劲。他以《法兰克福时报》专栏作家的身份,顺利接触到纳粹德国驻东京大使馆的长官,他没费多少功夫便和日本的社会科学家们打成一片。这些社会科学家大多是马克思主义者,在同一家研究所里任职,建立这家研究所的是担任过三届内阁总理的公爵近卫文麿。佐尔格向莫斯科传送一卷又一卷秘密文件,文件显示,日军将要南下,而不是北上对付俄国。我们的办公室有从德国大使馆拿来的相关文档,前德国大使欧根·奥特(Eugen Ott)也住在附近。佐尔格的间谍身份被揭穿后,奥特丢了大使一职,由海因里希·斯塔梅(Heinrich Stahmer)继任,我们的办公室就在他住的酒店里,位于他房间楼下。同样住在这里的一位德国大使馆驻外军官曾跟我们描述,12月某天早上,正在日比谷公园遛狗的他,听到日本海军袭击珍珠港、美国对日宣战这一消息的时候有多么震惊。很难想象还有比这更好的东亚近现代史“入门课”了。
战争结束后我到哈佛攻读中国研究和日本研究,那些年的运气同样不错。我们这班学生里,有的重拾、继续推进因战役而推迟的学习计划,他们大多亲身体验过战前的东亚;但绝大部分是受战争影响半路出家,热切地想要将自己学到的、经历过的事情,放到一个更宽广也更长远的历史视野里。赖肖尔(Edwin O. Reischauer)刚结束华盛顿的工作,回哈佛担任教授,他比我们大多数人年长十岁有余,是我们这班人的导师兼领袖。面对一班突如其来的热情学生,他所迸发的活力、精神,与叶理绥教授的态度相互映衬,后者仅悄悄表示惊讶。我们的研究充满了兴奋和新的发现,那个世界的大门似乎才刚刚打开,布满仍待探索的路径。
我的第一个研究题目来得很偶然,如同我当初涉足日本研究一样。当时我正为费正清(John Fairbank)的中国史研讨会作准备,要找一个可以利用日本材料作研究的题目,于是我想到了中日文化与政治交流,这个主题从此再也没离开过我的关注,在接下来的章节也会有所反映。《日本人与孙中山》(The Japanese and Sun Yatsen,哈佛大学出版社,1954)一书梳理了中日之间于19世纪末的几十年发展起来的友谊,那时候西方帝国主义兴起,给中、日带来同样的压力,该书对相关事件中的日本人作了深入研究,揭示了那一代年轻日本人的拳拳抱负,外来文化的巨浪从根本上摇撼了他们的身份认同。这里面的突出青年——宫崎滔天(Miyazaki Tōten)和千叶卓三郎(Chiba Takusaburō)——正是诠释这波冲击和文化之惑的佳例。
那一代人绝大部分怀有一股为保护核心价值而拼命的冲劲,这股劲头进而将他们聚集到现代国家建设的事业周围。孙中山等在日流亡的中国人有时会自比为日本明治时代的缔造者,与此同时,年轻的宫崎和千叶正想办法拓宽这些先辈创立的政策方针。为进一步了解,我转向明治以前活跃分子的思想与政治世界,尝试对政治和思想领域的骚动进行专题研究,这些骚动在明治时代仍留有余音,继续触动着宫崎等日本人及他们的中国友人。这时,一位热血青年成为我的人选。离乡在外,他与家人保持通信,这些信件见证了他如何在政坛上一步步崛起,不料德川幕府倒台前夕,他竟遇刺身亡,英年早逝,一生事业戛然而止,再无转变之可能。在《坂本龙马与明治维新》(Sakamoto Ryōma and the Meiji Restoration,普林斯顿大学出版社,1961)这本书里,我还聚焦德川时代封建末期和后封建体制下的地方史问题,而这些问题渊源于1600年幕府建立之时。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1600年以后的日本史一直是我的授课主题和研究对象,也是我这本书里探讨的课题。这项任务对于50年前的我可能要更简单一些,那时候我才刚刚在华盛顿大学开始自己的学术生涯。一个领域,相关书籍几乎为零,论文也就寥寥数篇,观点不多,这放在今天简直难以想象。但就在这半个世纪里,日本史研究快速发展,刊物涌现,话题层出不穷,学生不得不细化自己的研究,这对于我们那一代人来说不可能。诚然,那时候我们了解的知识相对较少,但每个研究问题都可以做、都需要探讨,这样来看,我们或许更加幸运。封建主义、军国主义、现代化、中央集权制、市民社会、社会史等概念改变了研究面貌,每个概念都唤醒了新的问题意识、展示新的可能。
我这一代日本史学家,通过接触日本学者、与他们合作而获益匪浅。以我为例,1960年到1961年我在东京的日本国际文化会馆担任执行助理,这一年里我结下的友谊往后逐渐加深。20世纪50年代,访问学者是我们研究项目的合作伙伴;到60年代,他们参加多国或日美学术会议,70年代他们以委员会一员的身份制订研究计划;80、90年代,他们作为编委会成员、合撰者,参与到像《剑桥日本史》这样的项目里。他们翻译我们的研究成果并加以讨论,访问各大学术机构,清晰、详细地介绍自己的想法。在日本国际交流基金会过去数十年的支持下,加上近年国际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协助,日本社会和文化研究不再局限于日、美这两个国家。
新一代日本史研究者的出现带来了另一主要变化——他们对日本历史和社会的认识始于课堂,这一块已是各大高等学府的标准课程之一,没有国际危机,也无须政府下令,他们就被吸引到日本研究这一领域来。学生在老师协助下相互指导,有时哪怕有老师指导也依然如此。1959年我开始在普林斯顿大学开展日本史研究,在这期间不断有本科生和研究生参与进来,他们的陪伴与激励是我在这求索过程中收获的最大快乐。在本书注释和推荐阅读书目里,他们不少人会发现自己的研究成果赫然在列。这本书也献给他们。
*后文中亦简称为“二战”。——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