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可喜的指甲深深抠进檀木桌面。
窗外,一道惨白闪电撕裂岭南的夜空,瞬间照亮他惨青色的脸。暴雨前的狂风卷着瘴气灌入平南王府书房,吹得满案文书哗啦作响。最上面那张信笺上,字迹被汗水晕开,却仍能辨出触目惊心的墨痕:
“靖南王,骨作灰,明年轮到平南魁。”
血谣惊心
风里裹着咸腥的海沫,抽打在广州城高耸的谯楼上。值夜的更夫蜷缩在避风处,隐约听见城内某处深宅内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平南王府,听涛阁。
尚可喜猛地将那张写着童谣的素笺拍在紫檀大案上,沉重的身躯微微颤抖。油灯的光晕在他铁青的脸上跳跃,映出额角一道陈年箭疤,此刻正随着急促的呼吸隐隐抽动。他盯着那十二个字,仿佛要将其烧穿。
“哪来的?”声音嘶哑,像砂石摩擦。
王府长史尚敬忠躬身垂手,大气不敢出:“回王爷,今日酉时三刻,钉在王府西角门门板上的…一支三棱透甲锥钉着它,守门卫卒连人影都没瞧见。”
尚可喜的目光移向桌角。那里静静躺着一枚长约三寸的钢锥,锥体乌黑,棱角磨得锋利无比,锥尖还沾着一点门板的碎木屑。他认得这制式——这是当年东江军水师探马惯用的暗器,锥尾本该刻着所属营头的徽记,如今却被生生磨平,只余一片刺眼的白痕。
“透甲锥…”他喃喃道,粗粝的手指抚过冰凉的锥体,指尖传来一股刺骨的寒意,直透心底,“耿老二…你的人还没死绝吗?”他眼前仿佛又看见那个精瘦剽悍的身影——耿仲明在皮岛校场演练时,信手一甩,三支透甲锥连珠般钉入百步外的箭靶红心,赢得满场喝彩。
窗外风声更厉,卷着几片焦枯的芭蕉叶狠狠拍在窗棂上,噼啪作响。尚敬忠忍不住打了个寒噤,低声提醒:“王爷,那童谣…”
“童谣?”尚可喜猛地抬头,眼中凶光暴射,“这是催命符!”他抓起那张纸,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耿仲明在吉安一根白绫吊死了,他儿子耿继茂在福建连个屁都不敢放!朝廷的旨意怎么说?‘畏罪自尽,其子降爵继统’!嘿嘿…好一个畏罪自尽!多尔衮那帮人,卸磨杀驴的刀,快得很哪!”
他霍然起身,沉重的身躯带倒了身后的花梨木圈椅。椅子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在死寂的书房里格外惊心。尚敬忠吓得一哆嗦,头垂得更低。
“烧了!”尚可喜将那纸狠狠揉成一团,扔进脚边的铜炭盆。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舔舐着纸团,扭曲的墨迹在火焰中化为飞灰。火光映着他阴晴不定的脸,额角那道疤愈发狰狞。“所有跟耿家沾边的书信、账目、礼单…所有!片纸不留!”
寒夜焚书
王府后园,听荷轩。
这里是尚可喜存放旧日文书的重地,轩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皆是跟随他多年的辽东心腹亲兵。此刻,轩内却门窗紧闭,浓烟从窗缝门隙间丝丝缕缕逸出,带着纸张焚烧后特有的焦糊气味,混合着岭南秋夜湿冷的空气,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浊流。
尚可喜亲自盯着。几个心腹家丁赤着膊,汗流浃背地将一捆捆信札、账簿投入轩中那只巨大的青铜兽耳火盆。火光熊熊,吞吐着墨迹与往事。
“王爷,这…这是天启五年,毛大帅给您的亲笔信,还有您和耿、孔二位将军在皮岛歃血为盟的盟书副本…”一个老家丁捧着一卷用明黄锦缎仔细包裹的卷轴,声音发颤,面露不舍。
尚可喜眼皮都没抬,只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烧!”
老家丁的手抖了一下,那卷轴滑落在地,锦缎散开,露出里面微微泛黄的纸卷。火光下,依稀可见“戮力同心,共扶大明”几个遒劲的墨字,那是毛文龙的手笔。旁边还有三个略显稚拙的签名:尚可喜、耿仲明、孔有德,名字下面按着三个鲜红的指印,那是当年在皮岛简陋军帐中,三个年轻将领割破手指留下的血盟。
尚可喜的目光在那卷轴上停留了一瞬。火光映照下,他眼中似乎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旋即被更深的阴鸷覆盖。他猛地抬脚,将那卷轴狠狠踢进了火盆!烈焰轰然腾起,瞬间吞噬了锦缎和纸卷,也吞噬了二十多年前皮岛凛冽海风中,三个年轻人滚烫的誓言和热血。
“都烧干净!”他低吼着,声音在浓烟中显得沉闷而暴戾,“一件不留!让那些旧事,都跟着耿老二,见鬼去吧!”
铁牢寒讯
焚烧的烟灰尚未落定,尚可喜已踩着湿滑的石阶,步入了王府地牢深处。
地牢里阴冷潮湿,霉味混合着血腥气扑面而来,墙壁上渗出的水珠在火把映照下,反射着幽暗的光。最深处的铁栅栏后,蜷缩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影。听到脚步声,那人影猛地抬起头,乱发披散下,露出一张被酷刑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脸,唯有一双眼睛,死死盯着尚可喜,里面是刻骨的怨毒。
此人正是耿仲明的心腹幕僚,周先生。登州兵变时,他是耿仲明帐下执掌机宜文字的亲信。耿仲明降清后,他也一同归附,替耿仲明处理机密文书多年。耿仲明被弹劾“藏匿逃人”,正是此人被顺治帝派出的钦差秘密拿获,严刑拷打,熬刑不过,吐露了耿仲明庇护旧部的实情,成了压垮耿仲明的最后一根稻草。耿仲明死后,此人竟辗转潜逃至广州,试图投奔尚可喜,寻求庇护。
“王爷…王爷救我!”周先生嘶哑地喊着,拖着沉重的镣铐扑到栅栏前,枯瘦的手指死死抓住冰冷的铁条,“我知道错了…念在当年皮岛…”
“皮岛?”尚可喜在铁栅外站定,高大的身影被火把拉长,投射在湿漉漉的墙壁上,如同巨大的鬼影。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栅栏内形容枯槁的人,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冷得像地牢里的石头:“周先生,你还记得皮岛?那你可还记得,耿仲明待你如何?”
周先生浑身一颤,眼神瞬间涣散,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恩同再造,是不是?”尚可喜向前逼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可你是怎么报答他的?你把他对你说的每一句体己话,把他藏在心里不敢对人言的每一丝犹豫、每一分对旧部的怜悯,都变成了插向他心窝的刀子!你把他卖了个好价钱啊,周先生!”
“不!不是的!王爷!我是被逼的!那些满人的刑具…”周先生惊恐地尖叫起来,拼命摇头。
“刑具?”尚可喜嗤笑一声,打断他,“皮岛出来的汉子,刀头舔血,骨头缝里都嵌着铅子铁砂!你周先生当年也是条硬汉,给耿老二挡过刀!怎么?现在骨头软了?还是…那帮满人许了你泼天的富贵?”
周先生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只剩下绝望的呜咽。
尚可喜不再看他,转头对身后如铁塔般侍立的亲兵统领韩铁手吩咐道:“给他个痛快。”语气平淡得像在吩咐倒掉一盆洗脚水。
韩铁手,辽东壮汉,脸上有一道狰狞刀疤从左额划至右嘴角,沉默寡言,是尚可喜最锋利的刀。他面无表情地应了一声:“是。”随即打开铁锁,走进牢房。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周先生似乎预感到什么,惊恐地抬起头。韩铁手蒲扇般的大手已如铁钳般扼住了他的咽喉。没有多余的挣扎,只有喉骨碎裂的轻微“咔嚓”声在死寂的地牢中异常清晰。周先生的身体抽搐了几下,眼中的光芒迅速黯淡下去,最后凝固的,依旧是那抹刻骨的怨毒。
尚可喜冷漠地看着周先生瘫软的尸体,仿佛在看一堆无用的垃圾。“拖出去,喂珠江里的鱼虾。”他转身,袍角带起一股阴风,头也不回地向外走去,只留下一句冰冷的话在地牢中回荡:“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不会开口。”
血溅芙蓉帐
王府东苑,映月楼。
烛影摇红,熏笼里燃着昂贵的龙涎香,暖意融融,与外间的凄风苦雨恍如隔世。这里是尚可喜最宠爱的侧妃柳如烟的居所。柳妃原是江南名妓,色艺双绝,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被尚可喜重金购得,视若珍宝。
此刻,柳妃却没了往日的从容妩媚。她身着薄如蝉翼的桃红寝衣,跪在冰凉的金砖地上,娇躯瑟瑟发抖,一张芙蓉面上泪痕交错,梨花带雨。她面前的地上,散落着几件精致的首饰——一支赤金点翠凤钗,一对羊脂白玉镯,还有一枚通体碧绿、水头极足的翡翠扳指。
尚可喜背对着她,负手站在窗前,望着窗外被狂风暴雨蹂躏的芭蕉。他的身影在烛光下拉得很长,透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王爷…妾身…妾身真的只是一时糊涂…”柳妃的声音带着哭腔,破碎不堪,“那周先生…他说是耿王爷旧部,走投无路,又…又说他手里有耿王爷当年在皮岛时写给您的信…妾身想着…想着或许对王爷有用,才…才收了他这点东西,让他暂避风头…”
“信呢?”尚可喜的声音毫无波澜,像一块投入深潭的石头。
柳妃抖得更厉害:“他…他说事成之后再给…”
“事成?”尚可喜缓缓转过身,烛光映着他半边脸,明暗交错,如同庙里狰狞的泥塑。他踱步到柳妃面前,蹲下身,伸出两根手指,捏起地上那枚碧绿欲滴的翡翠扳指,对着烛光看了看。“好水头,老坑玻璃种,怕是值上千两银子吧?耿老二倒是大方,一个丧家之犬的幕僚,身上还带着这等好东西?”
他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翡翠,目光落在柳妃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眼神深处却是一片漠然的死寂。“你可知,这枚扳指,是当年毛大帅在镇江堡大捷后,赏给耿仲明的战利品?建州一个贝勒手上扒下来的。”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刺入柳妃心窝。
柳妃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尚可喜捏着扳指的手指缓缓收紧。
“本王待你如何?”尚可喜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平地惊雷。
“王爷待妾身恩重如山!妾身…”
“恩重如山?”尚可喜猛地站起,手中的翡翠扳指被他狠狠掼在地上!“啪嚓”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翡翠瞬间四分五裂,碧绿的碎屑迸溅开来!
“你却为了这么个玩意儿,为了一个满口胡言的丧家犬,把祸水引到本王的王府里来!”尚可喜的咆哮震得楼内梁柱嗡嗡作响,烛火疯狂摇曳,“你知不知道,就因为你一时贪念,收留了那个姓周的,朝廷的密探,多尔衮的眼睛,可能已经盯上这里了!耿仲明的今天,就是本王明天的下场!”
柳妃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只知道拼命磕头:“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妾身再也不敢了!”
尚可喜胸口剧烈起伏,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他死死盯着脚下这个曾经宠爱的女人,眼中没有半分怜惜,只有被背叛的暴怒和对自身处境的恐惧交织成的疯狂杀意。他猛地抬头,对着门外厉喝:“韩铁手!”
铁塔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门口,如同一道阴影。
尚可喜看也不看地上抖成一团的柳妃,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杀。”
韩铁手没有任何迟疑,大步上前。寒光一闪!一柄尺余长的解腕尖刀已然出鞘,精准无比地刺入柳妃的心口!
柳妃的哭求声戛然而止。她难以置信地低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刀柄,又抬头看向尚可喜,眼中最后的光芒里充满了惊愕、不解和深深的绝望。鲜血迅速在她桃红色的寝衣上洇开,像一朵诡异而凄艳的花。
尚可喜背过身去,不再看那具迅速失去温度的躯体。他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紧闭的窗户。狂风裹挟着冰冷的雨点,劈头盖脸地打在他脸上。
窗外,电闪雷鸣,天地一片混沌。漆黑的夜空中,仿佛回荡着那支幽灵般的童谣:
“靖南王,骨作灰,明年轮到平南魁…”
冰冷的雨水顺着尚可喜刚硬的脸颊流下,分不清是水还是别的什么。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发白。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韩铁手拔出刀,在柳妃华贵的锦褥上擦干净血迹,默默站到尚可喜身后,如同一尊沉默的守护神,又像一道挥之不去的死亡阴影。
“传令下去,”尚可喜的声音在风雨中显得异常沙哑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王妃柳氏,突发急症,暴毙。厚葬。其身边所有侍女、内监…知情者,一律处置干净。”
“是。”韩铁手躬身领命,声音依旧平板无波。
尚可喜伫立在风雨飘摇的窗前,身影显得格外孤峭。他望着耿仲明衣冠冢所在的东北方向,那里只有一片吞噬一切的黑暗。秋风撕扯着他身上的蟒袍,发出裂帛般的声响,仿佛要将这象征权势的华服,连同他这个人,一同撕碎在这无边的风雨长夜里。
“耿老二…黄泉路上慢些走…”他嘴唇翕动,声音低不可闻,被狂暴的风雨彻底吞没,“等一等…我们这些老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