镶蓝旗汉军营地的辕门敞开着,像一张沉默而空洞的巨口。
深秋的寒风卷着枯黄的落叶,在空旷的校场上打着旋儿。曾经矗立在点将台旁的“靖南王耿”帅旗旗杆,如今只剩半截光秃秃的木桩,断裂处露出惨白的木茬。旗杆根部,几片染血的深蓝色旗角碎片,被风吹得贴在冰冷的泥土上,瑟瑟发抖。
霜降令至
顺治六年十月,霜降。
寒气已如刀锋,提前割裂了辽西平原。位于锦州城西二十里的镶蓝旗汉军大营,失去了往日的喧嚣。营房之间的小道上,不见成群操练的士卒,只有三三两两的兵丁,裹紧破旧的棉袄,沉默地将营帐拆卸、打捆,装上吱呀作响的骡马大车。动作迟缓,眼神麻木。
新任的镶蓝旗汉军梅勒章京(副都统)阿克敦,一身崭新的石青色棉甲,外罩滚着貂毛边的天马皮褂子,在一群满洲护军和笔帖式(文书)的簇拥下,站在点将台的高处。他双手拢在暖袖里,鹰隼般的目光扫视着下方如同蚁群般缓慢移动的汉军旗兵,嘴角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动作都给老子麻利点!磨磨蹭蹭,等着喝西北风吗?”阿克敦身边一个满脸横肉的戈什哈(护卫)挥舞着皮鞭,抽打在空气中,发出“啪啪”的脆响,驱赶着动作稍慢的兵丁。鞭梢偶尔蹭到某个兵丁的脊背,换来一声压抑的闷哼和更加佝偻的身形。
阿克敦没理会戈什哈的呵斥,他接过旁边笔帖式恭敬递上的一份盖着兵部大印的公文,用带着浓重辽东口音的满语念道:“…奉摄政王睿亲王(多尔衮)钧令:为整饬军伍,彰明旗制,着将原汉军镶蓝旗所部,依满洲八旗旧例,分编入新设之镶蓝、正白两旗汉军佐领。原旗属营房、辎重、军械,悉数移交新编佐领接管。旧有旗籍文书,限期十日内呈送兵部核销,不得有误。违者,以叛逆论处!”他的声音洪亮而冰冷,在空旷的校场上回荡,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汉军士兵的心头。
点将台下,几个正在拆卸帐篷的老兵动作猛地一滞。其中一个头发花白、脸上带着刀疤的老兵,正是耿仲明的亲兵头目韩铁手。他那只断了两指的左手(注:此设定源于用户提供的虚构角色名单),紧紧攥着一根支撑帐篷的木桩,指节因用力而发白,青筋暴起。他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死死盯住高台上那个趾高气扬的梅勒章京,牙关紧咬,腮帮子上的肌肉剧烈地抽搐着。他身边一个年轻些的士兵,看着手中刚刚拆下的、曾经悬挂在耿仲明大帐门口的“靖南”木牌,眼神茫然,低声问:“韩头儿…我们…我们以后去哪儿?”
韩铁手没有回答。他猛地低下头,将那根木桩狠狠砸向地面,“嘭”的一声闷响,溅起一片尘土。周围的士兵都默默地看着他,空气沉重得让人窒息。那面曾经代表他们身份和荣耀的镶蓝旗,如今成了需要“核销”的旧物,而他们这些曾追随靖南王南征北战的“旧人”,如同营中这些被拆卸丢弃的杂物,命运未卜。
弃物如弃履
搬迁的命令如同冰冷的铁律,不容置疑。整个营区弥漫着一种末日般的仓皇。
曾经秩序井然的营房区,此刻一片狼藉。被遗弃的杂物堆积如山:破烂的草鞋、磨穿了底的靴子、写着“耿”字的旧号衣碎片、生锈的腰刀、断裂的枪杆、豁了口的粗瓷碗……这些士兵们赖以生存的家当,此刻如同垃圾般被随意丢弃在营区角落,任凭寒风卷起尘土覆盖其上。
韩铁手带着几个心腹手下,沉默地走向营地最深处——原靖南王耿仲明的中军大帐旧址。这里曾是整个镶蓝旗汉军的核心,象征着权威和庇护。如今,巨大的帐篷早已被拆除运走,只留下地面上一圈被压实的痕迹和几根孤零零的深埋木桩。空地上,散落着一些无人收拾的零碎物件,在寒风中显得格外凄凉。
一个年轻的士兵眼尖,在一堆枯草下发现了一个半埋在土里的物件。他扒开浮土,捡了起来,那是一面小小的三角令旗,深蓝色的旗面上,用金线绣着一个斗大的“耿”字。旗面已经褪色破损,边缘还沾着暗褐色的污迹,像是干涸的血。
“是…是大帅的传令旗…”年轻士兵的声音带着哽咽,手指颤抖地抚摸着那个残破的“耿”字。这面小旗,曾随着耿仲明在松锦战场上传递过多少生死攸关的军令?曾凝聚了多少士兵冲锋陷阵的勇气?
另一个老兵蹲下身,用腰刀在土里刨了几下,挖出一个巴掌大的铜制虎符,上面刻着繁复的花纹和满汉两种文字的“令”字。这是耿仲明执掌兵权时,调兵遣将的信物之一。虎符上沾满了泥土,黯淡无光,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威严。
“都扔了吧。”韩铁手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他看着年轻士兵手中的令旗和老兵挖出的虎符,眼神空洞,“留着…是祸害。让人看见了,就是私藏逆物的罪名。”他的目光扫过这片空荡荡的营地,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问自己,又像是在问那早已消散的亡魂:“都扔了…干干净净…也好。”
年轻士兵紧紧攥着那面残破的令旗,手指关节捏得发白,最终还是咬着牙,狠狠地将它扔进了旁边一堆燃烧着废弃杂物的火堆里。深蓝色的旗面瞬间被火焰吞噬,那个金色的“耿”字在跳跃的火舌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老兵也默默地将那枚沾满泥土的铜虎符,扔进了同一堆火焰。火焰“腾”地窜起一股黑烟,发出噼啪的声响,像是在为一段逝去的荣光与忠诚举行一场简陋的葬礼。
新旗新枷锁
搬迁的命令来得急如星火。不过两日,原镶蓝旗汉军的大部分兵丁,便被粗暴地分割、驱赶着,离开了他们驻扎了数年的营地。韩铁手和他手下约两百名被认为“过于耿直”、“可能心怀旧主”的老兵,被刻意打散,与其他几个来源复杂的汉军残部一起,塞进了新组建的“正白旗汉军第三甲喇第五牛录”。
新的营地驻扎在锦州城东三十里外一处背阴的山坳里。地势低洼,寒风打着旋儿往里灌。营房是临时用原木和草草夯实的泥土搭建的窝棚,四处漏风,潮湿阴冷。空气中弥漫着木头受潮后的霉味和新挖泥土的土腥气。
新上任的牛录章京(佐领)名叫巴颜,是个刚刚从关内调来的满洲年轻军官,镶着黄牙,眼神里带着一股没打过几场硬仗却急于立威的浮躁。他根本没把这些“前朝降卒”放在眼里,更别提什么安抚军心。
抵达新营地的第一晚,巴颜就召集所有新编入的兵丁训话。他站在一个歪歪扭扭的土台上,披着崭新的镶白旗棉甲,操着生硬的汉话,唾沫横飞:“都给我听好了!从今儿起,你们头上顶着的,是咱大清正白旗的天!以前那些乱七八糟的旧账、旧主子,都给老子烂在肚子里!谁要是敢提一句‘靖南王’、‘耿仲明’这些个叛逆的名字,或者私下里搞什么串联…哼!”他猛地抽出身旁戈什哈腰间的顺刀,狠狠劈在旁边一根碗口粗的原木柱子上!“咔嚓”一声,木屑飞溅!“这就是下场!全家连坐,一个不留!”
冰冷的刀锋在火把映照下闪着寒光。台下,数百名被强行整编的汉军士兵,像一群沉默的羔羊,低着头,无人敢出声。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在寒冷的夜空中此起彼伏。韩铁手站在人群最外围的阴影里,半边脸被火光映亮,半边脸隐在黑暗中。他那只残缺的左手紧紧握着腰间的刀柄,指甲几乎要嵌进刀鞘的木头里。他死死盯着土台上那个耀武扬威的巴颜,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冷,像结了冰的辽河。
训话结束,巴颜甩下一句“明日卯时点卯操练,迟到者鞭二十!”便扬长而去。士兵们像被驱散的羊群,默默回到各自冰冷潮湿的窝棚。没有篝火,没有交谈,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空气中仿佛有一道无形的铁幕,沉重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夜半鬼语声
更深露重,山坳里的寒意透骨。简陋的窝棚根本无法御寒,士兵们蜷缩在铺着薄薄一层枯草的泥地上,冻得瑟瑟发抖。
韩铁手躺在靠近窝棚门口的位置,听着外面呼啸的寒风拍打着摇摇欲坠的棚壁。他毫无睡意,白天发生的一切在脑海中翻腾:阿克敦宣读命令时那冰冷的声音、被丢弃焚烧的耿字令旗和虎符、巴颜那嚣张跋扈的嘴脸、新营地刺骨的寒冷…还有,吉安惶恐滩边那棵光秃秃的老槐树,树下随风晃荡的身影…大帅临死前,该是何等的绝望与不甘?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声音,顺着风,若有若无地飘进了窝棚。
起初像风声呜咽,细听之下,却分明是压抑的、不成调的哭泣!那哭声极其诡异,并非来自某一个固定的方向,而是仿佛弥漫在整个营地周围的黑暗里,忽左忽右,时高时低,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呓语,仔细分辨,似乎能听到几个破碎的词:
“…大帅…冷…”
“…回家…”
“…皮岛…”
窝棚里原本就睡不安稳的士兵们,瞬间被这声音惊醒了!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到头顶,比外面的冷风更甚百倍!
“什…什么声音?”一个年轻士兵牙齿打着颤,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是…是哭声?谁在哭?”
“不知道…好像…好像是从四面八方传来的…”
“皮岛?刚才是不是有人说‘皮岛’?”一个老兵猛地坐起身,脸上血色尽褪。
韩铁手也坐了起来,侧耳倾听。那诡异缥缈的哭声和呓语,如同冰冷的丝线缠绕着人的神经。他猛地想起白天看到的那面被烧毁的、沾着暗褐色血迹的耿字令旗。难道…是那些死在皮岛、死在登州、死在松山杏山、死在江南战场,最终却连尸骨都无处安葬的东江旧部、耿帅亲兵的…冤魂回来了?他们找不到昔日的主帅,找不到昔日的营盘,只能在这被强行抹去旧痕的新营地外徘徊、哭泣?
恐惧如同瘟疫般在狭小的窝棚里蔓延。士兵们互相靠拢,挤作一团,惊恐地瞪大眼睛望着外面浓墨般的黑暗。没有人敢出去查看,也没有人敢大声说话,连呼吸都刻意压低了。那凄切哀怨的“鬼哭声”时断时续,持续了将近半个时辰,才随着一阵更猛烈的山风,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营地重新陷入死寂,但窝棚里的士兵们,却再也无法入睡。一种比寒冷更深切的恐惧,牢牢攫住了他们的心。这新营地,这新旗帜,根本就不是归宿,而是埋葬他们过往和灵魂的冰冷坟墓!
哑火惊魂
翌日卯时,天色依旧昏沉。刺骨的寒风中,新编的牛录士兵被驱赶到一片勉强平整出来的校场上。一夜未眠的士兵们个个脸色青白,眼神呆滞,如同行尸走肉。
牛录章京巴颜显然对昨日自己的“下马威”效果很满意,今天更是志得意满。他特意安排了一场火器操演,意图在新部下面前展示满洲主子掌控下的“新气象”,也顺便检验一下这些降兵手里吃饭的家伙是否还听使唤。他指着一排刚从库房里拖出来的、还带着桐油和铁锈味的乌黑鸟铳,对着韩铁手等几个被临时指派为小队长的老兵吼道:“你们几个!带人,给老子演练个三叠阵!打得利索点,让老子看看你们这些前靖南王的‘精锐’,是不是都变成了一堆废铁!”
“三叠阵”是当年耿仲明在登州时,结合西洋火器特点与戚继光战法改良的战术,靠火铳手轮番射击形成持续火力压制,曾是耿部赖以成名的杀手锏。巴颜此刻点名要演练这个,羞辱之意昭然若揭。
韩铁手面无表情,只是眼角肌肉不受控制地抽搐了一下。他沉默地挥了挥手,带着自己手下几十个同样脸色灰败的老兵走向那排冰冷的鸟铳。动作熟练地装填火药、铅子,用通条压实,点燃火绳…每一个步骤都刻在骨子里,却又显得无比沉重。
“预备——放!”韩铁手嘶哑着嗓子下令。
第一排士兵扣动扳机。预期的震耳轰鸣并未出现,只有几声零星、沉闷的“噗噗”声,像放屁一样无力。大多数鸟铳的火绳明明烧到了药池,却毫无反应——哑火了!
“废物!一群废物!”巴颜在土台上气得跳脚,破口大骂,“连个火铳都打不响!耿仲明就养了你们这群饭桶?给老子再放!”
士兵们手忙脚乱地检查火铳,重新装填。然而第二轮射击,情况更糟!除了依旧零星哑火,还有几支铳在击发时突然从尾部或铳管中段“嘭”地炸开一团火光和白烟!巨大的冲击力将持铳的士兵掀翻在地,惨叫声和惊呼声顿时响成一片!一个士兵的右手被炸得血肉模糊,另一个士兵半边脸被灼伤,皮开肉绽!
“啊——我的手!”
“我的脸!我的眼睛!”
惨叫声撕心裂肺,血腥味和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校场上一片混乱。满洲护军们惊慌地抽出腰刀,警惕地盯着这些乱成一团的汉军士兵,生怕他们趁机作乱。
巴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随即是暴怒:“反了!反了!定是你们这些贼骨头在火器上做了手脚!想谋害上官不成?!”
韩铁手站在一片混乱和硝烟中,看着地上痛苦翻滚的袍泽兄弟,看着那些炸裂的、如同废铁般的鸟铳——这些火铳,是当年在登州,孙元化巡抚费尽心力弄来的精良火器,是大帅带着他们日夜操练、视为珍宝的利器!如今,却被随意堆放在破败的库房里,任凭风吹雨淋,锈蚀损坏!它们也和大帅一样,被抛弃了,被糟蹋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绝望,如同火山熔岩般在他胸中奔涌、冲撞!眼前的一切——这冰冷的营地,这恶毒的章京,这炸膛的火铳,这受伤的兄弟,还有昨夜那萦绕不去的“鬼哭声”——瞬间击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的堤坝!
“啊——!!!”韩铁手猛地仰天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咆哮!那咆哮声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不甘,瞬间压过了所有的惨叫和惊呼!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他猛地抽出腰间的雁翎刀!这把刀跟随他多年,刀柄被磨得光滑,刀身上布满细密的划痕,记录着无数次的生死搏杀。他双手握刀,高高举起,没有冲向巴颜,也没有砍向任何人,而是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向旁边一根碗口粗、用来支撑营区围栏的原木柱子劈去!
“咔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坚韧的硬木应声而断!巨大的反震之力让韩铁手虎口崩裂,鲜血瞬间染红了刀柄,顺着手腕流下。而那把曾经饱饮敌血的雁翎刀,也在劈断木柱的瞬间,从中崩断!前半截刀刃带着一道寒光,“夺”地一声深深钉入远处的冻土中,兀自嗡嗡颤鸣!
韩铁手握着只剩半截的断刀刀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根断裂的木柱,又缓缓扫过惊呆的巴颜、惊恐的满洲护军、以及那些同样震惊、眼中含着泪水的袍泽兄弟。他脸上的肌肉扭曲着,嘴唇哆嗦,最终,从喉咙深处挤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是被血浸透,沉重无比:
“大帅…兄弟们…没家了…”
话音未落,一口滚烫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出,溅在身前冰冷的土地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暗红。他魁梧的身躯晃了晃,如同被伐倒的大树,轰然向前栽倒在地,溅起一片尘土。
寒风卷过死寂的校场,吹散了硝烟和血腥,却吹不散那深入骨髓的绝望与悲凉。断裂的木柱,崩断的腰刀,倒下的老兵,还有昨夜那挥之不去的“鬼哭声”…这一切,都如同一曲凄厉的挽歌,在这片名为“新营”的冰冷土地上回荡,祭奠着那个曾经存在、如今却连名字都不能再提的“靖南王”,祭奠着他们无处安放的忠诚,和被碾碎的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