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 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出生于1537年,父亲是织田信长手下一名步兵。秀吉一直活到1598年,一生成就非凡,所有历史学家无不赞叹,20世纪初苏格兰一位日本史学家甚至把他称为“日本至今为止最伟大的人”[15],尽管不是每个人都会同意这个说法。秀吉年纪轻轻就得到织田信长青睐,在为后者效力过程中,逐渐成长为一名杰出的战略家,出任大名,信长死后不久,他便为其报仇,打败明智光秀,即那位发动兵变、害死信长的家臣。信长的重臣和盟友一致同意拥立信长之孙为继承人,设四位宿老行使守护职责。丰臣秀吉和德川家康这两位巨头之间无疑必有一战。双方在战场上较量了好几次,胜负难解难分,最后家康承认秀吉为主君,成为秀吉最重要的家臣。

丰臣秀吉野心之大,与织田信长不相上下,但他更愿意拉拢盟友而非一味恐吓、威胁,对敌人更倾向于利用而非斩草除根,这些手段为他赢得宽宏大量的美名。他继续推进武统大业,最终实现了日本的统一。1583年,他打败日本海沿岸的一帮大名,将自己人安置在那里。他延续信长的作风,平定纪伊国(省)的佛教势力。两年后,四国全岛落入他的手中。1587年,他打败九州岛上最大的大名岛津氏,征服了九州。至此只剩下东北地区了,而这个“堡垒”最终在1590年的小田原之战中沦陷。

丰臣秀吉前所未有地摘下一个个胜利之果,他的宦途、地位随之发生变化,他的名字也一样。他原来的姓氏“木下”颇为土气,后来改为更合适的“羽柴”,再后来,朝廷赐姓“丰臣”。织田信长曾获得的那些荣誉,如今向丰臣秀吉接踵而来,甚至比信长的更多。1585年,他被任命为关白,一年后任太政大臣。他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显赫的家族谱系,和古代的藤原氏攀上关系。他比信长更有手腕,顺利将自己的荣誉转给外甥,然后只用“太阁”——关白退位以后获得的名称——这一头衔,在今天的日本,“太阁”便经常用来指称丰臣秀吉。

丰臣秀吉越来越习惯把辖地的统治权交给最重要的家臣,即便是他的手下败将,只要承认他为主君,都可以得到这样的待遇。如此看来,秀吉远比织田信长慷慨大方。由此形成的政体甚至被现代某位历史学家形容为“联邦制”(federalism)。[16]织田信长的家臣绝大多数习惯于臣服,他们接受了秀吉的领导;由于职位调动,加上长年征战,这些人往往没有稳固的地方基础,也因此没有可以造反的根据地。秀吉一改信长的恐怖统治,开始将对手的儿子收为养子,尽可能避免大规模清洗异己。人生接近尾声的时候,他似乎变得狂妄偏执,喜怒无常,成为一名危险人物。他多年的友人、茶道宗师千利休被下令切腹自尽,下场悲惨。这件事至今仍令历史学家和剧作家百思不得其解。晚年的秀吉发现自己的儿子可以托付大业,转而处死了原来指定的继承人——外甥秀次,将他的首级弃于荒野,秀次一家全部被公开处决。根据耶稣会的路易斯·弗罗伊斯描述,“血腥、黑暗的一天到来了,[秀吉的]命令必须执行,一辆辆小车拉着他们,穿过街道,抵达一个公众场所,一共31位小姐和贵妇,还有[秀次的]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最大的那个还不到五岁。大家可以想见,在旁观者看来,这个场面该是多么悲惨……按照[秀吉的]命令,他们的尸体被一具具扔进一个专门准备的土坑里。他命人在坑上修筑了一座小庙,庙里有一座坟墓,墓上刻着‘叛者之墓’”。[17]

日本统一以后再也没有国(省)需要征服,丰臣秀吉念头一转,对朝鲜和中国打起了主意。有历史学家认为这次征战有一个目的,那便是让大名的军队有事可忙,因为日本已经没有多余的领地可以奖赏。别的观点则认为秀吉想要重开日本与明朝之间的勘合贸易。太阁在世最后几年,他的作为越来越不理性,其狂妄自大有增无减。秀吉写下语气嚣张的文书,发往琉球(冲绳岛)、菲律宾群岛、中国台湾,以及葡萄牙在印度的大本营果阿。他希望别人在听闻他的丰功伟绩后会前来觐见。他似乎有计划将朝廷迁到北京,以便扩大统治范围。这些地方的反应不出所料——有的表示拒绝,有的根本不作回应。据说,秀吉在九州北部的名护屋城(今天的唐津)建立指挥部,召集家臣和盟友参战。他计划攻下汉城后便前往前线亲自坐镇,但在后阳成天皇和两位大名德川家康、前田利家的劝阻下作罢,德川和前田两人也设法留在了日本。

朝鲜的首府汉城陷落以后,丰臣秀吉去信‡‡台湾,其满满壮志跃然于纸上。他宣称自己天赋异禀,语气仿佛中亚帝国的开国皇帝:

予际欲处慈母胞胎之时,有瑞梦,其夜日光满室,室中如昼,诸人不胜惊愕。相士相聚占卜之,曰壮年辉德色于四海,发威光于万方之奇异也。故不出十年之中,而诛不义,立有功,平定海内,异邦遐陬向风者,忽出乡国,远泛沧海,冠盖相望,结辙于道,争先而服从矣。朝鲜国者,自往代于本朝,有牛耳盟,久背其约。况又予欲征大明之日,有反谋,此故命诸将伐之。国王出奔,国城付一炬也。闻事已急,大明出数十万援兵,虽及战斗,终依不得其利,来敕使于本邦肥之前州而乞降……

……如南蛮琉球者年年献土宜,海陆通舟车,而仰予德光。其国未入幕中,不进庭,罪弥天。[18]

1592年,一支由15.8万人组成的军队渡海前往朝鲜,向着中国这个终极目的地进发。不到一个月的时间,他们就占领了汉城。另一支大名部队迅速北上,很快就控制了朝鲜的主要城市和交通路线。这些日本人经历过日本统一战争的洗礼,都是久经沙场的老兵老将。而且他们有火绳枪,相较于毫无准备的朝鲜人,他们占据了上风。两个月以后,明朝一支军队跨过鸭绿江,与日本人交战,日本人撤退到汉城。接着,战局僵持了近四年,这期间朝鲜人组成的游击队不停骚扰日军。日本部队的指挥官试图通过谈判来解围,还试图向丰臣秀吉隐瞒相关细节。秀吉要求明廷与日本天皇和亲、重开勘合贸易,并将朝鲜的四个道(省)割让给日本。明人却以为日本要向明朝称臣,以此作为勘合贸易的前提条件,因而大方地册封丰臣秀吉为“日本国王”,送上官袍、印章。当秀吉发现负责谈判的人居然虚报胜利,立刻勃然大怒,下令再次入侵朝鲜。

这次入侵发起于1597年初,日本再次向朝鲜派出14万大军,然而,翌年丰臣秀吉去世,战事也随之结束。日本的目标是落实那份秀吉以为自己赢来的和平条约,但手段带有越来越多的报复性质,也越来越残忍。朝鲜和明朝的军队顽强抵抗,日本的海上补给线被朝鲜的铁甲“龟船”截断。战争愈发艰苦、残酷,最能体现这一点的是京都名迹耳冢——在点算敌军死亡人数的时候,耳朵是标志物。秀吉一死,日本联军的将领迅速将自己的队伍从朝鲜撤出,同时试图隐瞒丰臣秀吉的死讯。这场朝鲜之役给未来的德川政权种下仇恨、猜疑的种子,为日后的朝日关系埋下祸根。

进攻大陆的行动以失败告终,但在丰臣秀吉称霸的这些年里,日本的制度实现从中世晚期向近世的转变。大名在执行秀吉命令方面落实程度不一,时间长度也各异,视地方和当地条件而定,但这些命令确立了一个标准,成为后来德川幕府的统治基础。服从秀吉统治的人可以获得大名的身份,这为德川时期的大名制度树立了典范。大名财产的所有权完全由秀吉定夺,而织田信长的政令从未能到达日本的每个角落。很多大名都要镇压来自宗教势力和农村的反抗,对于大名而言,为了换来领地的统治权,他们只能臣服于霸权之下。最终,他们和中央之间发展出一种共生关系。

毫无疑问,家臣必然是服从主君的。自室町时代以来,武士(有时候还有寺社)向当地统治者发誓效忠,若被发现有不忠行为,愿接受神、佛两道的惩罚。丰臣秀吉试图进一步强化这种关系,将其与为朝廷效忠相挂钩。1588年,后阳成天皇参观秀吉新近落成的华丽城堡伏见城,秀吉下令所有家臣都要在场,还要求当时聚集在伏见城的大名同意以下声明:“圣上的到来实在是我等荣光,我等为此感激涕零。若有恶人想要骚扰皇室的庄园、土地或者宫廷贵族的封地,我等将坚决采取行动。明确地说,不只是我们自己,我们的子子孙孙都将承担同样的义务。我等将一丝不苟地遵守太阁[秀吉]的命令。上述条文如有丝毫违反,那……[神、佛两道神祇的名字]的惩罚将降临我等身上。”[19]这样一来,对天皇的忠诚便和对秀吉的服从联系在一起,不忠之人将被神灵报复。

除了确立“大名制度”,丰臣秀吉还建立了“武士制度”。法令规定农村不得窝藏武士。根据早年的制度,武士可以一边务农一边当兵,如今他们只能选择其一。秀吉所在的那数十年战事连连,由全职士兵组成的常备军于是变得不可或缺。1591年,秀吉甚至下令:“你们当中若有当过兵、自去年七月开始务农的人……你们有权对其进行监视和驱逐……对于未经主君允许、擅自离开主君的士兵,他人不得雇用……未能及时禀报自己有主君的人,将因违法而遭到逮捕,并被遣返到上一位主君那里。如有人违反本法令但获准释放,应取得三个人的首级,作为对原主君的补偿。”[20]换言之,武士不得隐居农村。他们必须待在主君身边。结果,战国时代兵农合一的做法被废止,相关人员转为常备军,统一生活在新建城堡的兵营里,这些新兴的城堡散布于全国各地的交通沿线上。这一历史现象被日本的历史学家简要概括为“兵农分离”。

与此同时,丰臣秀吉下令在全国各地推行检地,而且要比此前做过的更加系统、更加彻底。这在后来被称为太阁检地,通过使用新近统一的度量单位,对耕地逐块逐块地进行测量,记录下每块耕地的质量和产量,然后确定这块地的赋税该由谁来承担。早前的检地是根据地税来登记土地及其面积的,测量过程关注的是税收潜力。早前的检地成果大多数由地方当局呈交,常常利用地籍档案作为底本。丰臣秀吉掌权期间,测量队伍要根据秀吉或其家臣的命令进入村里,丈量土地面积,在过往记录基础上记下土地的生产状况,注明其所有者。有些地方如土佐国的检地账保存至今,这些账本显示出检地所耗费的巨大人力。[21]必须记住的是,要在日本全面推行检地,一个复杂的官僚体系不可或缺,而这在当时尚未形成。甚至到19世纪70年代,明治政府花了不止五年时间给土地所有者颁发产权证明。近来的地方史研究表明,我们评估秀吉政策的有效性时往往根据其发布的政令,忽略了政策在秀吉时期的连续性,以及地方上的变数。[22]

或许,太阁检地更应被视为某些变革的先声,而这些变革要到大半个世纪以后才成熟起来。丰臣秀吉的法令是一个重要的里程碑。

这个过程当中有一个关键变化,那就是从贯高制转变为石高制。税收记录、检地评估、武士收入都以相应的粮食单位来表示:一石大约等于五个蒲式耳§§;一俵相当于一草袋;一扶持,相当于一个军人一天的口粮。在德川统治下的和平年间,这种单位日益标准化。乍看之下,这似乎是货币化的倒退,但实际上,这是为了实现总产量的数量化而大胆迈出的一步,这一步的重要性再怎么强调也不为过。价格可能会浮动,而在一个以农立足的社会里,除了在歉收、饥荒的年份,生产力在衡量产量方面远远更稳定。用单一的测量单位来估算总产量的话,便可以对大名土地、家臣封地和农村收入进行调整,这种评估权力、影响力和地位的方法,体现了惊人的创新性、客观性与合理性。在整个德川时代,我们都要跟它打交道。同时,它表现了一种零和竞争观。所有土地都经过测量、都有所属,在没有对外征服提供新机会的条件下,一个人的收获只能以损害同伴为代价。如今人们至少在理论上可以知道大米的总体生产力或“石高”有多少,并对其进行配置。这些规则要等到下一位霸主出现才能被改变。

假如没有解除农村武装力量的话,这一举措不会有任何约束力可言。1588年,丰臣秀吉下了一道《刀狩令》:“严格禁止各国(省)人持有长剑、短剑、弓、矛、火器等武器。”对于这样做的目的,法令直言不讳地说道:“持有不必要的[战争]器具,会令征收税费的工作难以展开,而且容易煽动暴乱。”当然,武器并没有一夜之间就从村里绝迹。但有文书明确记载,日本各地的大名都认真对待这道法令。例如,远在萨摩国,实力强大的大名岛津氏——那之前不久才在跟秀吉的斗争中落败——就十分重视这道法令。如玛丽·伊丽莎白·贝瑞(Mary Elizabeth Berry)所说,“该国(省)以太刀闻名,考虑到这一点……岛津氏在执行法令方面有任何失误,都会相当显眼”[23]。当然,这一法令也符合大名的利益,毕竟可以减少农民起义的发生。

总的来看,检地、刀狩令、兵农分离,这些法令以遵从天皇之命为名义整饬大名,确立新的合法性基础,为武家与非武家身份制定了新的规则,农村地区也因此重归安宁。这些现象确实与丰臣秀吉的统治存在关联,虽然它们必然已经存在一段时间,直到秀吉去世时,一些地区仍然没有完成转变。

丰臣秀吉终其一生也没有当上征夷大将军。室町幕府最后一位足利将军只比秀吉早一年去世。然而,秀吉更想拉近与朝廷的关系,为此他宣称自己与藤原氏有血缘关系,他担任的关白和太政大臣传统上属于藤原氏的头衔,他还利用朝廷的威望来实现自己的目的。或许因为自己的血缘和出身比织田信长、德川家康都要逊色,他有意将自己跟朝廷绑在一起,以便可以利用它的声望。1588年,秀吉安排天皇参观自己的居所,其间他让31位大名发誓保卫朝廷和贵族领地,借此将朝廷、大名和他本人联结成一个代表他们共同利益的政治体(公仪)。自此以后,对其中任一方发起的挑战,都会是对处于核心的天皇的不忠。除了注重天皇,秀吉还努力掌握能舞等传统艺术,大举推崇茶道、参加茶会,这是他利用(和改变)贵族气质的另一种方式。茶道本应是亲朋好友间的小聚,可秀吉风格的茶道却成为一种炫耀贵气和财气的活动。除此之外,秀吉还像织田信长那样想获得神道神(かみ)格。他之所以会将矛头转向那些他原本宽待的伊比利亚传教士,也与此有关。1587年,他下令驱逐传教士,严厉警告称日本是“神的国度”。传统的力量被用以合理化革命性的转变。这一现象,我们将会在德川时代的末期再次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