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现代日本的缔造(理性国译丛66)
- (美)马里乌斯·詹森
- 4060字
- 2025-04-29 15:12:35
第五节 安土桃山文化
日本统一过程中,暴力、背叛、残酷比比皆是。但与此同时,经济蓬勃发展、欣欣向荣,文化方面也真正迎来了百花齐放的大发展。大多数的军事霸主忙于驰骋天下,几乎没时间或没兴趣读书。有的人则费尽心血去掌握和传播传统文化。一座座城市沿着交通要道拔地而起,城市里的人并没有多少文学才能,毕竟当时识字能力还不普遍。而具有深厚文化涵养的宫廷贵族和名僧,某种程度上活在军事霸主的摆布之下,而这些霸主依然渴望获得宫廷、寺社的承认,在文化方面取得正统地位。急于抬高身价的他们,无比慷慨地赞助、拥护每一种视觉艺术。他们意识到,无论生活还是打仗都需要自制力,于是,茶、陶瓷、书法这些安静的艺术形式进入他们的世界。同时,他们不再受传统等级的束缚,对外来影响持比较开放的态度。他们最会攫取商业、矿藏和战争带来的好处,因而有能力在艺术、建筑和武道上一掷千金。
这个时代的典型标志是那一座座高耸的城堡,它们是建造者实力的象征。巨大的石砌护墙为纵横交错的护城河所环绕,从入口进来后,一座迷宫便展现在眼前,这里能把人困得团团转。入侵者走完狭长的通道才发现这是一条死胡同,即使攀爬过去,前面的道路还连接着多个90度的拐角,随着道路往高处走,每一侧甚至连顶部都有矮墙,侧翼的火力可以从这些矮墙背后射出,给敌人以致命一击。城堡里建有守卫的营房,有时站岗的守卫多达数千名,此外还有大名及其主要家臣的居所。整座城堡的最高点为五层、七层高的主楼或天守,亮白色的外墙把硕大的建筑梁架隐藏起来,墙壁间有细小的黑色开口。其上,屋檐、护栏组成的复杂构架上铺有重瓦,是为建筑的最顶部,瓦上还带有大名的家徽,以及海豚、鹤、凤凰、鲤鱼这些图案,十分醒目。
整座城堡的设计注重表现所在地的美和比例。耶稣会神父德阿尔梅达(d’Almeida)曾经描写过奈良的一座天守,他说:“从外观来看,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漂亮的景色了,令人赏心悦目……走进这座城(或许可以这样称呼它),在里面的街道游走,如同走进天堂……这看起来并不像是出自人类之手……墙壁上布满绘画,以金箔为衬底,画面上描绘着古老的故事……至于花园……我在宫殿里见到的那些,无法想象还有比这更令人神清气爽的地方了……我肯定,全世界绝对找不到别的地方,能比这座堡垒更华丽、更有魅力。”[24]这些建筑内部昏暗。为了装饰公共房间的墙壁,艺术家们使用大量金箔、银箔,即锤揲而成的轻薄的金片、银片。日本正是从这时开始生产贵金属,并持续了一个多世纪。日本是白银的主要产地和出口地,这个地位保持了一百年,直至矿藏开始枯竭。对金箔、银箔进行锤揲、镶嵌、绘画,这些工作不是一个文化人单凭业余爱好就能完成的,需要十分高超的技艺。这一需求,以及这样的资助条件,恰恰出现在狩野派画家的伟大时代。狩野永德(1543—1590)曾为京都多家寺院制作过屏风画,作为御用绘师,他负责织田信长、丰臣秀吉的城堡府邸的装潢,还为信长的安土城、秀吉的聚乐第绘制过屏风,这些作品有一部分保存在京都的西本愿寺。他是日本艺术史上的一代大师,同时代的艺术家和他的许多学生身上都体现了他的影响。他开创了一种崭新、壮丽的障壁画,其风格融汇了土佐派的华丽画风和起源于中国的水墨画,与当时新建宫殿、城堡的富丽堂皇十分相称。他喜用金色作为绘画背景,大量运用浓墨和绚彩,永德的过人天资完美地迎合了这个时代。永德并不是单打独斗,他手下有一个绘师作坊。今天人们到二条城参观的话,仍可以感受到作品传递出来的敬畏和力量,创作这件作品的绘师及作品的主人希望,当来客进入二条城的门厅、巨大壁画上魁梧有力的松树迎面扑来的时候,心里能生出这种敬畏、力量之感。对于内部的居住区而言,这种威风凛凛的画风就不是那么有必要了,相反,这里会用上更多平和的画面,包括圣贤说教和中国传统娱乐。
织田信长始建于1576年的安土城,以及丰臣秀吉的桃山城,共同命名了文化史上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以其朝气蓬勃和繁荣昌盛而举世瞩目。日本各个地方,特别是各大交通沿线,都有大名的城堡。他们根据自己财力、实力的大小,打造与之相匹配的城堡。这种情况在16世纪90年代尤为显著,在这十年里,城堡的建立,以及城下町——连带其消费群体,由武士组成的常备军——的形成,开始改变日本的城市生活。
丰臣秀吉的表现欲也体现在茶道上。一般来说,茶道的理想状态是克制、持重,而他毫不犹豫地给自己盖了一座外表贴满金箔的茶室。在1587年的北野大茶会上,他也表现出同样的品位。当时,他邀请京都全体居民前来观赏他的精美茶具,还在开幕当天亲自给约800人点茶。茶会还欢迎参与者展示自己的珍宝,但有多少人愿意冒这个险则不得而知。倘若秀吉这位霸主对某个宝贝心生羡意,他必然会要求物主送给他。秀吉为什么会下令让千利休自裁,有这么一个说法——这位茶道宗师拥有一件特别精美的茶碗,让秀吉起了妒忌之心。
安土桃山时代文化最主要的特征自然是各种技艺。不管是制造火绳枪的工匠,还是富有的手艺人如千利休,几乎可以和军事霸主们平起平坐。他们必须献出茶道的专业技能,整个过程极为严苛。陋室、粗墙、一卷画、朴素的花、无声的碗,这些事物所体现出来的美感代表了主人的教养和品位。织田信长向堺地的大师学习茶道。有时,当家臣表现特别出色、英勇的时候,信长会用茶具来奖赏他们。他还跟当时数一数二的大诗人相互赠送贺诗。至于丰臣秀吉,从他和别人的通信就能看出来他绝非博学雄辩之人,但他不仅资助能剧,还刻苦练习能舞。他邀请天皇(这位天皇必然长期忍受着折磨)来欣赏自己的艺术成就,强行让德川家康、前田利家这些头号家臣跟他一起表演。某些资助文化活动的大名自己本来就是数一数二的文化名人。古田织部,即那位先是遭到丰臣秀吉的怀疑、最终因德川家康的猜忌而切腹自尽的大名,本身就是一名陶艺大家。出身于大名望族的细川藤孝(1534—1610,他还是20世纪90年代某位首相的先祖)是秀吉和家康手下的武将。诗歌、古典文学、茶、食、乐、剑、典章制度,他样样精通并因此盛名在外。中世诗歌集《古今和歌集》的释文向来只能密授,细川藤孝由于拥有这门知识而被视为独一无二的国宝级人物,关原之战期间西部军队包围了他的城堡,其性命危在旦夕,一位亲王¶¶为他请求,后阳成天皇也专门下了一道敕令为他解围。
这个时代最受赞赏的陶瓷器是那种外表粗糙、形状不规则、手工捏塑而成的碗,这种真实象征着茶道的理想状态。日本陶瓷在战争果实的滋润下变得更加丰富,率军入侵朝鲜的大名很多在回国的时候将朝鲜陶工——有时甚至是一大批——带了回来。萨摩的一座叫作苗代川的村落里,就有一群流落至此的朝鲜人,直到19世纪仍保持着自己的民族身份和制陶传统。熊本也有一群朝鲜人,由加藤清正带回来。佐贺的陶瓷业进步最大,大名锅岛氏带回来的朝鲜陶工发现了一个瓷土矿,为日本瓷器的面世奠定了基础。日本陶工和朝鲜陶工生产的青花瓷,是佐贺藩保护的对象之一。这种最初以明朝青花瓷为模板的瓷器,通过船只被运送到日本的每一个地方。其他艺术形式也在蓬勃发展。琳派通过精致细腻的技法,发展出一种罕见的绚烂之美,这种艺术传统将装饰技巧提升到另一个水平。这些以书法、绘画、釉瓷为专长的琳派艺术家,改变了近世日本的艺术生命和艺术水准。
这个时代对外部世界的态度也特别开放。日本商人和探险家踏足东南亚多个地方,沿着中国商人建立的港口网络活动。这些人带回来各种东西,既有用于制造军火的原材料,也有上等的中国丝线,属刺绣用的佳品,这些都是城市商人孜孜以求的商品,供应给城下町的军事首领及其女眷。这类贸易的许可证由丰臣秀吉颁发,秀吉死后则由德川家康负责。大寺社和富商共同资助这些贸易活动,军事大名也经常参与。16世纪40年代,来自伊比利亚半岛的第一批商人和传教士来到九州南部,此后,前往日本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带来的艺术、纹样迅速与日本主题融合。一系列“南蛮”画描绘了他们的船只、传教士和仆人。数十年后,九州大名大村纯忠眼见政敌步步紧逼,担心政权不保的他,将长崎港口开放给西方人作为贸易基地。长崎成为传教活动的大本营,除了开设了一所提供日语培训的学院以外,还有一家印刷厂,印发《伊索寓言》、托马斯·肯皮斯(Thomas à Kempis)的《效法基督》(Imitation of Christ)等一系列作品。耶稣会有不少成员来自意大利和伊比利亚半岛的封建统治阶层,他们对日本的封建贵族进行传教,自信地认为只要说服了领主及其家臣,平民百姓就会跟着信教。他们思忖,向日本平民布道的话会让人觉得有造反之嫌。事实证明他们的做法是对的。许多势力强大的大名成了基督徒。与此同时,多明我会、奥古斯丁会的传教士也在向普通民众布道。在多个教派合力之下,基督徒这个群体急速扩大。到16世纪末,天主教徒的比例可能接近总人口的2%,比今天日本的基督徒还要多。中国的情况则不一样,为了进入文人的圈子,耶稣会士要先成为知识分子、学者。而在日本,他们可以专注于宗教使命,因为日本最重要的知识阶层——佛教僧侣——对他们完全不闻不问。他们敌视一切佛教派别,这种敌意在某种程度上令他们有意去讨好织田信长、丰臣秀吉这样的军事巨头,这两位都对佛教下过狠手。这些军事巨头邀请西方人来参观自己的城堡,对他们的家乡表示好奇,敬佩他们的奉献精神和勇气。而且,像织田信长——他在1582年痛心地发现自己被一名家臣背叛了——这样的霸主,对手下一直有所戒备,而那些主持耶稣会传教活动的欧洲人跟霸主们没有利益瓜葛,还博学、有修养,霸主们大可以放心与之交往。
不管怎样,耶稣会的人觉得这些日本领袖魅力非凡、可钦可敬,虽然他们从未公开表示对后者有全面的了解。传教士刻苦学习新的语言,进步显著,而且他们为人审慎、处事得体,因此在那些巨头的城堡里颇受欢迎,即便1587年秀吉开始管制基督教,情况也一度不变。模仿西式服装的风气在不少藩城流行起来。很多人改信基督教,这或许可以说明传教活动是成功的,那些成了基督徒的大名一直保持着信仰,更是确凿的证据。上文曾提及小西行长,他是秀吉派去入侵朝鲜的主要大将之一,在输掉关原之战后,他下不了决心自杀,最后选择受俘,被人耻笑,身首异处。在后面的章节里,我们将会对基督教运动作进一步的讨论。